早晨從中午開始(17)

時間:2014-11-17 10:41來源:大西北網(wǎng)-青年文摘 作者:路遙 點擊: 載入中...


    有時候,因為順利或者困難,不知不覺就到了夜間十二點鐘。夜市去不成了,又無處尋覓吃的東西,只好硬著頭皮到?jīng)]有入睡的同事家里要兩個冷饃一根大蔥,湊合著算吃了一頓飯,其狼狽如同我書中流落失魄的王滿銀。


    順便說一說,我吃飯從不講究,飲食習慣和一個農(nóng)民差不多。我喜歡吃故鄉(xiāng)農(nóng)村的家常便飯,一聽見吃宴會就感到是一種負擔,那些山珍海味如同嚼蠟,還得陪眾人浪費很長時間。對我來說,最好能在半小時以內(nèi)吃完一頓飯。有時不得不陪外賓和外地客人上宴會,回來后總得設(shè)搞點饃或面條才能填飽肚子。但我也有一些”洋愛好“,比如喝咖啡就是一例,消費觀念是順其自然,完全根據(jù)自己的實際需要,從不刻意計算攀比??梢杂靡话僭X買,一條高級香煙供”關(guān)鍵“的幾天抽,也可以用五十元錢買一件仿羊皮夾克穿幾個冬天--當然,從沒有人相信我身上的皮夾克會是假的。


    第二部完全結(jié)束,我也完全倒下了。身體狀況不是一般地失去彈性,而是彈簧整個地被扯斷。


    其實在最后的階段,我已經(jīng)力不從心,抄改稿子時,像個垂危病人半躺在桌面上,斜著身子勉強用筆在寫。幾乎不是用體力工作,而純粹靠一種精神力量在茍延殘喘。


    稿子完成的當天,我感到身上再也沒有一點勁了,只有腿、膝蓋還稍微有點力量,于是,就跪在地板上把散亂的稿頁和材料收拾起來。終于完全倒下了。身體軟弱得像一攤泥。最痛苦的是每吸進一口氣都特別艱難,要動員身體全部殘存的力量。在任何地方,只要坐一下,就睡著了。有時去門房取報或在院子曬太陽就鼾聲如雷地睡了過去。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喝水一邊打盹,臉被水杯碰開一道血口子。我不知自己患了什么病。其實,后來我才知道,如果一個人三天不吃飯一直在火車站扛麻貸,誰都可能得這種病。這是無節(jié)制的拼命工作所導致的自然結(jié)果。


    開始求醫(yī)看病。中醫(yī)認為是”虛“,聽起來很有道理。虛癥要補。于是,人參、蛤蚧、黃芪等等名貴補藥都用上了。


    三伏天的西安,氣溫常常在三十五度以上,天熱得像火爐一般,但我還要在工作間插起電爐子熬中藥。身上的汗水像流水一樣。工作間立刻變成了病房。幾天前,這里還是一片緊張的工作氣氛,現(xiàn)在,一個人汗流浹背默守在電爐旁為自己熬中藥。病,熱,時不時有失去知覺的征候。


    幾十副藥吃下去,非但不頂事,結(jié)果喉嚨腫得連水也咽不下去。胸腔里憋了無數(shù)的痰卻連一絲也吐不出來。一天二十四小時痛苦得無法入睡,既吸不進去氣,又吐不出來痰,有時折磨得在地上滾來滾去而無一點辦法。


    內(nèi)心產(chǎn)生了某種驚慌。根據(jù)過去的經(jīng)驗,我對極度身體疲勞總是掉以輕心。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每寫完一個較長的作品,就像害了一場大病;不過,徹底休息一段時間也就恢復(fù)了。原想這次也一樣,一兩個月以后,我就可以投入第三部的工作。現(xiàn)在看來,情況相當不妙。


    把的希望都寄托在醫(yī)生的身上。過很少去醫(yī)院看病,即使重感冒也不常吃藥,主要靠自身的力量抵抗?,F(xiàn)在不敢再耍二桿子,全神貫注地熬藥、吃藥,就像全神貫寫作一樣。


    過去重視醫(yī)藥,現(xiàn)在卻對醫(yī)藥產(chǎn)生了一種迷信,不管頂事不頂事,喝下去一碗湯藥,心里就得到一種安慰;然后閉目楊象吃進去的藥在體內(nèi)怎樣開始和疾病搏斗。


    但是,藥越吃病越重。


    一個更大的疑惑占據(jù)了心間:是否得了不治之癥?


    我第一次嚴肅地想到了死亡。我看見,死亡的陰影正從天邊鋪過。我懷著無限驚訝凝視著這一片陰云。我從未意識到生命在這種時候就可能結(jié)束。


    迄今為止,我已經(jīng)有過幾次死亡的體驗,但那卻是在十分早遠的年間,基本像一個恍恍的夢境一般被蓬勃成長的生命抹去了,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最早的兩次都在童年。第一次好像在三歲左右,我發(fā)高燒現(xiàn)在看來肯定到了四十度。我年輕而無知的父母不可能去看醫(yī)生,而叫來鄰村一個”著名“的巫婆。在那個年齡,我不可能對整個事件留下完整的記憶。我只記得曾有一只由光線構(gòu)成的五顏六色的大公雞,在我們家土窯洞的墻壁上跑來跑去;后來便什么也沒有看見,沒有聽見,只感到向一種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跌落。令人驚奇的是,當時就想到這里去死--我肯定這樣想過,并且理解了什么是死。但是,后來我又奇跡般活了,不久就將一切忘得一干二凈。這件事唯一的后果就是那個巫婆更加”著名“了,并且成了我的”保鎖“人--類似西方的”教母“.


    第二次是五歲或六歲的時候。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了農(nóng)村孩子的第一堂課--勞動。我們那地方最缺柴饒,因此我的主要作業(yè)就是上山砍柴,并且小小年紀就出手不凡(后來我成為我伯父村上砍柴的第一把好手),為母親在院子里積壘下小小一垛柴禾。母親舍不得燒掉這些柴,將它像工藝品一樣細心地碼在院畔的顯眼處,逢人總要指著柴垛夸耀半天,當然也會得到觀賞者的稱贊。我在虛榮心的驅(qū)使下,竟然跟一群大孩子到離村五里路的大山里去逞了一回能。結(jié)果,由于這種年齡還不能在復(fù)雜陡峭的地形中完滿地平衡身體的重心,就從山頂?shù)囊粋€懸崖上滑脫,向深溝里跌了下去。我記得跌落的過程相當漫長,說明很有一些高度,并且感到身體翻滾時像飛動的車輪般急速。這期間,我唯一來得及想到的就是死。結(jié)果,又奇跡般地活下來了。我恰好跌落在一個草窩里,而兩面就是兩個深不可測的山水窖。


    后來的一次”死亡“其實不過是青春期的一次游戲罷了。那時,我曾因生活前途的一時茫然加上失戀,就準備在家鄉(xiāng)的一個水潭中跳水自殺。結(jié)果在月光下走到水邊的時候,不僅沒有跳下去,反而在內(nèi)心喚起了一種對生活更加深沉的愛戀。最后輕松地折轉(zhuǎn)身,索性摸到一個老光棍的瓜地里,偷著吃了好幾個甜瓜。想不到幾十年后的今天,我卻真正地面對這件事了。


    死亡!當它真正君臨人頭頂?shù)臅r候,人才會非常逼近地思考這個問題。這時候,所有的人都可能變成哲學家和詩人--詩人在傷感地吟唱生命的戀歌,哲學家卻理智地說,這是自然法則的勝利。41但是,我對命運的無情只有悲傷和感嘆。


    是的,這是命運。在那些荀延喘的日子里,我坐在門房老頭的那把破椅子里,為吸進去每一口氣而拼命掙扎,動不動就睡得不省人事,嘴角上像老年人一樣吊著骯臟的涎水。有的熟人用好笑的目光打量著我,并且正確地指出,寫作是絕不能拼命的。而生人聽說這就是路遙,不免為這副不惑不解:作家就是這個樣子?作家往往就是這個樣子。這是一種并不瀟灑的職業(yè)。它熬費人的心血,使人累得東倒西歪,甚至像個白癡。 (責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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