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話有點顛三倒四,思路混亂。他只怪他姐夫一件事:等他走了之后打老婆——是怪他打她,還是怪他等他走了才打?同頁第一段述及妹夫打妹妹,他不干涉;妹夫打二妹,雖然是二妹理虧,他大打妹夫??梢娝⒉环磳Υ蚶掀?,氣的是待等走后才打。但是如果不等他走就打,豈不更叫他下不來臺?等他走了再打,不是他告誡大姐的話:等沒有人的時候再吵架?下一頁他說:“我不喜歡我的姐姐們。她們光是一個男人從來不夠。她們喜歡尋歡作樂。……但是不管怎么樣,我是愛我的婉妹們。我不讓任何人當著我說她們的壞話。有時候我甚至夢見她們……”他常夢見在泥潭里救出索蕾姐,她滿身爬著蛇。前文自相矛盾處,是他本能地衛(wèi)護姐姐,遷怒姐夫。
書中人常有時候說話不合邏輯,正是曲曲達出一種復雜的心理。
這種地方深入淺出,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好處。舊小說也是這樣鋪開來平面發(fā)展,人多,分散,只看見表面的言行,沒有內(nèi)心的描寫,與西方小說的縱深成對比??v深不一定深入,心理描寫在過去較天真的時代只是“三底門答爾”的表白。此后大都是從作者的觀點交代動機或思想背景,有時候流為演講或發(fā)議論,因為經(jīng)過整理,成為以外的,說服別人的,已經(jīng)不是內(nèi)心的本來面目。“意識流”正針對這種傾向,但是內(nèi)心生活影沉沉的,是一動念,在腦子里一閃的時候最清楚,要找它的來龍去脈,就連一個短短的思想過程都難。記下來的不是大綱就是已經(jīng)重新組織過。一連串半形成的思想是最飄忽的東西,跟不上,抓不住,要想模仿喬埃斯的神來之筆,往往套用些心理分析的毛筆。這并不是低估西方文藝,不過舉出寫內(nèi)心容易犯的毛病。
奧斯卡。路易斯聲明他這書是科學,不是文藝。書中的含蓄也許只是存真的結果。前兩本更簡樸,這一本大概怕味道出不來,特加一個新形式,在自序中說明添雇一個墨西哥下層階級女助手,分訪母女子媳,消磨一整天,有時候還留宿,事后記下一切,用第三人稱,像普通小說體裁,詳細描寫地段房屋。人物也大都有簡單的描寫。幾篇自述中間夾這么一章,等于預先布置舞臺。
第一章,蘿莎去探望福南姻,小女兒克茹絲初出場:“克茹絲十八歲,皮膚黑,大約只有四英尺九英寸高。她一只腿短些,所以瘸得很厲害。脊骨歪斜,使她撅著屁股,雙肩向后別著,非常不雅觀。”她給母親送一串膀蟹來:
“‘有個人在那兒兜來兜去賣,他讓我買便宜了,’克茹絲說,‘他大概是喜歡我,反正他也就剩這幾只了。’”
談了一會,她說她要去推銷獎券:“不過我要先去打扮打扮。賣東西給男人就得這樣。他們買東西就是為了好對你看。”她家里人都沒答這茬。不久她銷完了回來了,已經(jīng)換過衣服,穿著粉紅連衫裙,領口挖得極低,鞋也換了粉紅夾綠兩色涼鞋。“她雖然身體畸形,看著很美麗。”這是蘿莎的意見,說明克茹絲并不完全是自以為美。蘿莎從來不下評語,這也許是唯一的一次,因為實在必須,不說是真不知道。意在言外的,是這時候剛發(fā)現(xiàn)她肉感。豐艷的少女的肢體長在她身上,不是沒有吸引力,難免帶著一種異樣的感覺??巳憬z的遭遇當然與這有關。
至于為什么不直說,一來與蘿莎的身分不合,她對這家人家始終像熟人一樣,雖然冷眼旁觀,與書中人自述的距離并不大。在這里,含蓄的效果最能表現(xiàn)日常生活的一種渾渾噩噩,許多怪人怪事或慘狀都“習慣成自然”,出之于家常的口吻,所以讀者沒有牛鬼蛇神“游貧民窟”(slumming)的感覺。
但是含蓄最大的功能是讓讀者自己下結論,像密點印象派圖畫,整幅只用紅藍黃三原色密點,留給觀者的眼睛去拌和,特別鮮亮有光彩。這一派有一幅法國名畫題作《賽船》,畫二男一女,世紀末裝束,在花棚下午餐,背景中河上有人劃小船競渡,每次看見總覺得畫上是昨天的事,其實也并沒有類似的回憶。此外這一派無論畫的房屋街道,都有“當前”(immediacy)的感覺。我想除了因為顏色是現(xiàn)拌的,特別新鮮,還有我們自己眼睛剛做了這攪拌的工作,所以產(chǎn)生一種錯覺,恍惚是剛發(fā)生的事??磿彩且粯樱约后w會出來的書中事情格外生動,沒有古今中外的間隔。
《拉維達》等幾本書在美國讀者眾多,也末見得會看夾縫文章,不過一個籠統(tǒng)的印象,也就可以覺得是多方面的人生,有些地方影影綽綽,參差掩映有致。也許解釋也是多余的,我是因為中國小說過去有含蓄的傳統(tǒng),想不到反而在西方“非文藝”的書上找到。我想那是因為這些獨自都是天簌,而中國小說的技術接近自然。 (責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