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先生,我到上海住在他的編輯部宿舍,唐弢先生給我到處介紹工作,還介紹給一個資本家的爸爸畫像,我畫得不像,人家不要,沒有辦法。現(xiàn)在有這樣的老頭嗎?
南方周末:為什么現(xiàn)在沒有了?
黃永玉:"文化大革命"以后,人同人的關(guān)系完全不一樣了。那個時候我們一家把布票節(jié)約下來,買一捆帆布自己做個小帳篷,帶著兒女禮拜六叫個小出租車到野外去露營,很太平。現(xiàn)在你敢嗎?小心有人把你殺了。"文化大革命"把禮法、社會關(guān)系完全破壞了,同時讓每個人心里有了一種邪惡的東西,可以隨便殺人、欺負人。
我三四歲時,1920年代,離城里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蠶業(yè)學校,仿照日本的制度,培養(yǎng)學生種桑、養(yǎng)蠶。兩層的木樓,有課堂、有實驗室,小時候我叔叔在那里教書,我常常跑到那去玩。我離開家鄉(xiāng)13年,1950年回去,課堂、黑板、課桌、老師的準備室、柜子里的解剖刀,完全照樣,沒有人去動過。
那個時候老百姓生活這么潦倒、這么殘破,沒有人想過要拿那些東西去賣或者把房子拆了偷木頭。為什么?一直保持著道德標準,不是誰教的,是一種民族優(yōu)良傳統(tǒng),千百年形成的道德習慣。
"文化大革命"之前,我可以出去露營,我可以有獵槍,大家都有獵槍,因為不怕人造反。有了"文化大革命"以后才怕人有槍造反。因為人心壞了。"文化大革命"開始我和我愛人偷偷說過一句話,我說這粒種子會長成罪惡大樹的。我挨打了之后,感覺到這里面有一些不正常的東西,是邪惡的。黑妮那個時候這么小,她說:爸爸你別自殺,我沒有進過孤兒院,我不知道怎么進。
我這個人怎么會自殺呢?抗戰(zhàn)八年一雙小腳板跑了這么幾萬里路,死亡見了這么多,我才不會自殺呢!
南方周末:你覺得一個社會,是人心道德比較重要還是社會制度更重要?
黃永玉:道德是基礎(chǔ),它能夠使社會鞏固,道德沒有了,社會就要分崩離析。我也不太清楚一些問題,比如說沒有受過教育的一些人,他拜菩薩也能夠管理自己,他拜了菩薩就能夠在很有限的時間、空間里面自己管自己--千萬別做壞事,會有報應的。
南方周末:你信菩薩嗎?
黃永玉:多一點,一百好幾十呢!有的是一個人畫好幾張。我小時候就很喜歡《水滸傳》,想畫老畫不成,"文革"之前準備刻一套木刻版,當插圖,后來沒刻成。年紀大了刻木刻不可能了,就畫畫,畫上有一些批注,表達了我當時對《水滸傳》的看法。
南方周末:你最喜歡哪些人物?
黃永玉:看人物刻畫的深淺就知道,這也跟我對那個人物的資料掌握多少有關(guān)。比如說武大郎,有什么值得去畫的?原來揚州有一個說書的,叫做王少堂,我看過1950年代他說書的一本記錄。《水滸傳》不也是瞎編的嗎?他在《水滸傳》的基礎(chǔ)上也瞎編。他講到武松的時候,說:他大叫一聲,酒缸都共鳴,咣咣地響,這是《水滸傳》沒有的。所以我就畫武松趴在桌子上,沒有醉,假裝醉,手都軟了,眼睛斜著。
南方周末:給武松寫的批注是什么?
黃永玉:武松那句話不重要。我給那些女的批注比較多,因為女的最受苦了,我就很同情。比如說閻婆惜愛宋江的徒弟,這不可以,幸好她抓住宋江同梁山勾結(jié)的把柄了,所以利用政治來敲詐宋江,爭取獨立。一個是愛情、一個是政治,加在這么一個小女人身上,你說她厲不厲害?潘金蓮我畫了好幾張,有一張說:愛了,你把我怎么樣?王婆我都說她好,她能夠辯證來談問題,她給西門慶分析跟潘金蓮約會的正反關(guān)系,放在今天她是一個科技信息人才。只有一個女的我不同情,叫宋蕙蓮,我寫的是:出賣梁山,勾結(jié)政府,存心害人。
南方周末:四大名著里面《水滸傳》是你最喜歡的嗎?其他幾本呢?
黃永玉:其他不適合畫畫。比如說《紅樓夢》,牽扯的方面這么多,連住房、凳子、椅子都講究,怎么畫?可愛的女孩子又那么多,都是漂亮的,還個個不一樣,畫出來又怎么樣呢?《三國演義》就更麻煩了,還要打仗,上百、上千、上萬的人打仗?!段饔斡洝窙]有意思。《儒林外史》很好,這個書我最喜歡,比《水滸傳》還喜歡,很耐看。
我沒有沈從文的痕跡,有聶紺弩的
最早在陳嘯高先生那里看了最初的《魯迅全集》,是紅布封面的。我每一篇都看過,罵人可真會罵,后來我對什么人有意見,寫信給人家,也學魯迅的方法。
南方周末:你最早開始對文學有興趣是哪個時期?
黃永玉:離開學校以后,有機會見一些先生,思想都是非常進步的,有很多的書讓我有機會看。中國古代文學我有興趣,里面都有很深刻的見解,現(xiàn)代文學就不大有興趣,缺乏古代文學那些筆墨。
中學讀的文學很少。我在中學念過魯迅嗎?念過茅盾嗎?翻了,沒興趣。有一個李劼人,他寫了一本書叫做《死水微瀾》,我對書名很感興趣,借來一看沒有興趣又還了。
多少年以后長大了,受到階級斗爭的教育了,就拿來作為作品好壞的標準,但這個時期是短的。我大量的時期看蘇聯(lián)的小說,看俄羅斯的小說。比如1940年代,看屠格涅夫、列斯科夫、列夫·托爾斯泰、阿·托爾斯泰,一直到西蒙諾夫、肖洛霍夫……回頭一看,還是俄羅斯小說好,覺得這才是文學。
我到北京之后,看了很多解放區(qū)的小說,比如趙樹理的,也很感動,但是為什么過一陣子就不感動了呢?"文革"的時候《歐陽海之歌》,都說好,我也看了,很快就在腦子里消失了,這是什么道理?后來就想,原來有一個文學性的問題。
南方周末:魯迅和茅盾,也是那個時期看的嗎?
黃永玉:魯迅對我的影響也很大,我不曉得看過多少次了,最早在陳嘯高先生那里看了最初的《魯迅全集》,是紅布封面的。我每一篇都看過,罵人可真會罵,后來我對什么人有意見,寫信給人家,也學魯迅的方法。不光寫信,對人、事情,都是用魯迅的辦法來看,比較尖銳。后來一想,人同人之間的關(guān)系怎么老這么刻薄?慢慢就感覺到那是斗爭尖銳時才用的,不斗爭的話何必用這么尖銳的話呢?
南方周末:你對沈從文文章的興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黃永玉:比較晚,念中學的時候基本上都沒有,我對現(xiàn)代文學都不感興趣。懂得他的文章是在上海,1947年。之前我在德化做瓷器工人,去理發(fā),理完買了一本《昆明冬景》,七八毛錢,我看不懂。后來看他寫的《丈夫》,他21歲寫的,這么深刻,很了不起。
他寫我們湘西,讓我們認識他,更認識湘西,把湘西的局面打開給我們。另一個,他的文章這么講究,像繡花這么細致地寫出來。他寫《邊城》,改了不知道幾十次,一句一句地改。
(責任編輯: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