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很厲害的時候,有兩個外頭來的青年拿皮帶頭打我,我一動不動讓他打,兩個人一起打了224下。那天是我的生日。
南方周末:你1946年去了香港,為什么后來要回大陸?
黃永玉:我認為我很左,是進步的,回來才知道自己落后。我想入不入黨都沒有關(guān)系,大家都是左派,回來后才發(fā)現(xiàn)分別這么大。那時候在香港有朋友啟發(fā)我讓我入黨,問我有什么要求,我不懂,我以為他要讓我加薪、提級,我說你不要客氣。以后懂事的時候想入,又不要你了。
南方周末:一直有個說法是,沈從文給你寫信,召喚你回大陸,所以你回來了。
黃永玉:他不召喚我,我也會回來,因為我是中華全國木刻協(xié)會的常務理事,是沒有辦法才到香港的,香港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有一個國家、有一個新的社會,這么平等、這么自由、能夠有好發(fā)展,怎么不回來呢?
南方周末:回來后有過失望嗎?
黃永玉:沒有的,那個時候我看到警察都握手,看到三輪車都高興,在天安門第一次參加國慶游行,看到了毛主席,我們跟著文藝大軍,眼淚流得路都看不見。從來沒有考慮有什么失望不失望,為什么呢?我們腦子里面裝的東西原來就不多,現(xiàn)在又看到每一個人都這么平等、這么樸素。
不叫做失望,就是慢慢發(fā)現(xiàn)有一點問題。比如說,我尊敬的一些前輩、好朋友,怎么都變右派了?我了解他們,一起反對國民黨、一起斗爭的,甚至有的人不怕犧牲生命的,有些人還是老共產(chǎn)黨員。就有點懷疑,但是(覺得)一定有我們不懂得的道理在里面,是我們自己無知。
我自己的工作很認真,學校也對我挺看重,我也不是延安來的美術(shù)老干部,也不是徐悲鴻培養(yǎng)的學生,我一個人到了美術(shù)學院,80%的留學生都讓我教。
當然我還有很多毛病,喜歡聽外國音樂、鼓勵學生看外國文學、看外國繪畫,也養(yǎng)狗、打獵,禮拜六帶個帳篷出去露營,這是資產(chǎn)階級作風,所以要檢查。每一個運動來了要檢查,不就是認錯嘛,運動過去了不還是老樣子嘛。批判我的人、提意見的人也跟我一起玩,聽我講音樂、講文學,還跟著我出去打獵。因為本身其實的確不是個事。你說是不是?
南方周末:你那時主要是不理解?
黃永玉:"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都不太清楚怎么回事。文學界、美術(shù)界、音樂界、戲劇界,上千人,都集中到西郊的社會主義學院去,馬思聰、夏衍、田漢……都在里面,然后回原單位接受批判,那個時候都不懂。
"文革"很厲害的時候,有兩個外頭來的青年拿皮帶頭打我,我一動不動讓他打,兩個人一起打了224下。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回去衣服都被血粘住了,我愛人拿熱布給我敷,哭起來了。她說當時有人叫你不要回來,你都不會相信的。我說不要這么說,世界不會永遠是這樣的。不是說我有一個具體的信心,人類生活的規(guī)律不會是這樣的,怎么會永遠這樣的呢?
人這個東西真拿不準!
江青根本不知道我這個人,幸好她不喜歡我,要是她喜歡我,把我提拔出來,我說不定會做多少壞事!
南方周末:你1940年代到1953年在香港的木刻作品跟1960年代在內(nèi)地的作品有區(qū)別嗎?
黃永玉:區(qū)別很大。在香港的時候是"左傾幼稚病",表現(xiàn)工農(nóng)兵。但是兵沒有地方表現(xiàn),就表現(xiàn)工人受苦,自己虛擬、想象的那些斗爭、貧窮、老百姓受帝國主義壓迫,刻了這么些東西。
回來以后也表現(xiàn)解放后的生活、大躍進,上面說什么我們刻什么。說羊喂得像牛這么大,我就刻一個非常大的羊。人民公社蓋房子,我就畫了一個公社食堂。(畝產(chǎn))一萬斤糧食,小孩可以在(稻穗)上面跳舞,我就刻一張小孩在上面跳舞。我不一定相信。因為我必須要工作、要創(chuàng)作,《人民日報》要登,我就刻。
南方周末:你不相信,刻起來不會有抗拒嗎?
黃永玉:那個時候的群眾情緒你現(xiàn)在體會不到。前兩年有人說,那你不是幫著說謊?我說,那個不叫做說謊,那是真的興趣,真的刻出來,明明知道它靠不住。說香山那邊一頭豬,用牛配它,牛和豬怎么能配種呢?說是配了,豬養(yǎng)得像牛這么大,不用喂,滿山吃草,所以我等著看,要是真有,我要去刻一張。
南方周末:回來后做木刻,是純粹任務性的還是有稿費?
黃永玉:有的是任務,有的是自己即興的創(chuàng)作,有的是教學的范本。政府給的任務,也有稿費,比如說《人民日報》,正常情況是5塊錢一張,最多是8塊,一張要刻好幾天、十幾天或者一個多月。但是這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刻出來了,發(fā)表了。也不是不重要,你一個月有這么幾張作品發(fā)表了,多二三十塊錢,還是挺解決問題的。
南方周末:你在干校三年,被禁畫。1972年"禁畫"解除,此后的這一階段,你做了些什么作品?
黃永玉:"四人幫"垮了以后,毛澤東紀念堂后面那一張大的畫,很多人出稿子。每個星期二還是星期三,中央政治局常委華國鋒、葉劍英、李先念等人要開會,就是討論毛澤東紀念堂的進展,那個畫稿老不批準。最后領(lǐng)導就說那你畫一張,我就撿地上一張清華大學不用的設(shè)計藍圖翻過來畫,地球、黃河、長江,然后是山脈。后來胡喬木同志告訴我,他也在場,大家一看就批準了。什么原因呢?它有概括性。我用毛的兩句詩詞: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就這樣我就開始工作了。
南方周末:新中國成立后沈從文開始不寫小說了,去做服裝史研究。當時你有問過他為什么嗎?
黃永玉:我相信他對事物的判斷力沒有這么高明,只是一個天生的珍貴的務本心理:這個我干不了,就挑一樣我能干得好的事情去干。這么幾十年我同他沒有談過文學,這事怪吧!
"文革"后有一天我們和一些領(lǐng)導人在釣魚臺吃飯,我坐在廖承志旁邊,他問我,你講講看,你怎么和"四人幫"斗爭的?我說,我哪還敢跟他們斗爭?我才不敢呢!頂多我沒有求饒。他說不求饒也是斗爭。
江青根本不知道我這個人,幸好她不喜歡我,要是她喜歡我,把我提拔出來,我說不定會做多少壞事!人這個東西真拿不準!
"胯下之辱一萬回"
為什么我對那些罪惡的東西憐憫?我站得比他高。
南方周末:你年輕時的很多木刻作品,一些前輩甚至不認識的人看到了,覺得欣賞,會主動找你買畫襄助,這種情況現(xiàn)在還有可能發(fā)生嗎?
黃永玉:現(xiàn)在老頭對年輕人,沒有那個時候老頭對年輕人這么好。那些老人家和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但是這些老頭,像臧克家先生,我刻了幾張木刻拿給他,他替我介紹發(fā)表,先把稿費墊給我,現(xiàn)在有這樣的老頭沒有?沒有了。
(責任編輯: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