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04月19日


李宣龔（1876-1952）是近代詩的名家，字拔可，室名碩果亭，晚號墨巢。福建人。沈葆楨為其舅祖。光緒二十年（1894），即甲午歲，中舉人。后做過幾任小官。辛亥后，供職于商務(wù)印書館；又任合眾圖書館（即上海圖書館前身）董事。喜收藏，所藏圖書及簡札書畫，卒后捐入該館。其生平詩文詞，生前有過幾次刊刻， 2009年10月，又經(jīng)黃曙輝先生匯集校點(diǎn)，刊為《李宣龔詩文集》。

在汪辟疆的《光宣詩壇點(diǎn)將錄》中，李宣龔被擬為“火眼狻猊鄧飛”，是所謂“馬軍小彪將”的第十名。從排行上說，算不上高，但從所給評語看，則也還可觀。汪氏評語說：“拔可詩深婉處似荊公，孤往處似后山，高秀處似嘉州。”又汪氏的《讀常見書齋小記》中，也有一條“展庵醉后論詩”說：“墨巢早年學(xué)后山，能老澹，能孤往，暾谷而外，無與抗手。惟晚年只有枯窘，不能再進(jìn)，然即此枯窘，亦非尋常人所能到。”李宣龔的詩，早年與林旭齊名，而林旭在《點(diǎn)將錄》中，則為“豹子頭林沖”，是所謂“五虎上將”的第二名。據(jù)此，李宣龔詩的造詣如何，也可以想見了。

李宣龔在近代詩壇的地位，錢基博、錢仲聯(lián)的著作中，也都有所論述。錢仲聯(lián)的《近代詩人四十家》中，所論四十家詩，李居其一；錢基博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史》中，所論近人詩七家，李亦居其一。所以，汪辟疆的那個座次，也許是偏低了些。

不用說，論定一個詩人，是很困難的事情，嚴(yán)格說來，也只有時間，才是最終的裁判。就是說，一個詩人的評價，或者推而廣之，一代文學(xué)的論定，均非幾個批評家就能說了算的。所有的評價，歸根結(jié)底，不過是一家之說。最權(quán)威的批評之口，敵不過時間之流。而我們所能說的，也只是自己的意見。同時，我們的批評，也和我們所批評的一起，等待著時間的裁判；時間不僅論定詩人的優(yōu)劣，也論定批評家的高下。

從純粹的閱讀看，我不很喜歡碩果亭詩。李宣龔所最擅長的，正如《石遺室詩話》中所說，是“工于嗟嘆”，“惘惘不甘”，而以情韻勝的。我所喜歡的，則是意思鮮新，語工譬妙。所以，在所有近代詩人中，我最欣賞的是海藏樓，其次則為蒼虬閣、琴志樓，再加上石遺室。海藏樓詩用意刻深，發(fā)人深省，確乎是從孟郊受了益；而李宣龔雖號為“海藏后勁”，但其為人、風(fēng)格，都是不太著力的，較之海藏樓，則真好比上海的川菜館，辣味不夠。順便一提，石遺老人的詩，自近代以來，一向是不被推崇的。但是，在石遺室集中，我讀到了可喜的東西，所以，也就不準(zhǔn)備再理會批評了。畢竟，讀詩是一件賞心樂事，大抵也同于戀愛，一張大餅可以看成月亮，又何須太在意別人的意見。

李宣龔的詩中，沒有海藏樓的刻深，也沒有蒼虬閣的沉摯，他的風(fēng)格，似乎是處在兩者之間，“瘦澹”多，“深婉”少；味道自然也是有的，有一些句子，也頗能耐人尋味，如錢鍾書所欣賞的一聯(lián)：“不經(jīng)風(fēng)雨連番劫，那得池塘盡日陰。”（《春盡遣懷》）可是他最好的表現(xiàn)，是近乎陳后山的境界，而不能像黃山谷。這是我讀碩果亭詩的大致印象。

盡管如此，李宣龔詩的佳句，尤其是寫景、用典的，我還是耽讀的，可以摘錄不少。陳詩《碩果亭詩序》說：“海藏獨(dú)喜（拔可）紀(jì)游山水之作，謂‘逼近大謝，不止北宋’。”是否“逼近大謝”，并無關(guān)緊要；要緊的是，他的詩確有可稱處。不妨擇要舉些例子，聊附評泊。

《沫河晚渡》：“荒鴉掠地紛無數(shù)，看作眠羊淺草邊。”（3頁）按：此兩句寫晚渡景色，妙有淡墨畫意。讀此詩，不禁想到俞明震的《宿涼州》：“殘日在寒沙，婉孌得月態(tài)。群羊去如水，遠(yuǎn)色倏明昧。”（見《觚庵詩存》卷三）俞詩寫涼州晚景，可謂同妙。“群羊”句，尤為近人冒孝魯所賞：“解道‘群羊去如水’，不教敕勒擅窮荒。”（《題觚庵詩集》）

又《西湖暝坐》：“萬頃湖光萬樹霜，天才最好是斜陽。無端燈火樓臺路，辦出徐妃半面妝。”（150頁）按：“天才”句，略近楊萬里詩。楊的《舟過謝潭》云：“好山萬皺無人見，都被斜陽拈出來。”李詩的用意，也有些相似，只是說法不同。但是李詩又活用徐妃典，“熟典生用”，則尤為難得了。徐妃是梁元帝妃，名昭佩，據(jù)《南史·后妃傳》說：元帝眇一目，徐妃因不得寵，觖望，所以元帝每次來，妃必為半面妝以待。蓋謔之也。揆之人情，這個故事，很有些靠不住。但詩人樂用此典，傳誦人口的，如李商隱的《南朝》：“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妝。”但較之李詩，還比不上其語妙。 (責(zé)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