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人的素質(zhì)?我覺得就是平時尊不尊重人。不在乎文化高低,或者什么不同的階級,把別人看得跟自己一樣,這就是尊重人,中國缺這樣的人。
中國現(xiàn)在特別講特權(quán)。比如兩個人吵架,一個就說:“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看,不是講什么道理,而是比誰了不起,不是你壓倒我,就是我壓倒你,不講尊重、平等。人和人之間沒有同情心,社會就會變得冷酷。
3
我比很多人覺悟得早
郭:您從那種時代過來,有沒有非常絕望的時候?
茅:基本上沒有,除了有一次差一點要把我送去東北勞改,要是去了八成就死在那里了。好在有好心人保護我,后來把我名字勾掉了,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是誰,一直想感謝他。
郭:您受到侮辱和打擊的時候都沒感到絕望?
茅:那時候當(dāng)然也痛苦。被打成右派,心里非常不平,很憤怒,被壓抑,我就聽音樂發(fā)泄不平。我喜歡聽貝多芬,表現(xiàn)了一種憤怒,還有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
我承認“反黨反社會主義”,別人都不敢跟我接觸。受歧視受壓制、挨罵,多了!沒頭沒腦地挨打、剃光頭,把我太太也剃了光頭,“文革”的時候我小孩小學(xué)一年級,也受到歧視。類似“文革”這樣的事,中國歷史上發(fā)生過好多次的,題目不一樣,做法差不多。
那時候最難過的,是家人都跟著受苦。
郭:您指的理智是什么?
茅:就是看明白了。我那時就是一個小年輕,太熱愛社會主義了,就是為了國家好,提幾句意見,就說我反黨反社會主義。本來我想不通,為自己辯解,后來看明白了,就不辯解了。好,你們說我是,我就是,我認罪。我當(dāng)時要再辯解,他們就把我打死了。我承認,他們就達到目的了:你們看,茅于軾已經(jīng)承認了,他是反革命。
所謂理智,就是我知道,當(dāng)時社會的殘暴,一個人跟它抗沒有用。1951年到1952年鎮(zhèn)壓反革命,那個時候我在齊齊哈爾,來調(diào)查我的歷史,才22歲,有什么歷史啊?我們從上海去的有兩個人,就被當(dāng)做特務(wù)關(guān)了一段時間,后來放了。抓了又放,都是普普通通的人。跟我一起干活有個姓張的,他爸爸就是被槍斃的。
反右以后我越來越覺悟了,我比很多人覺悟得早。三反五反死了不少人,說送到朝鮮去的醫(yī)療器械都是假冒偽劣的,這也是故意制造的,把這事宣傳夸大,打倒資本家,各個地方都查。我那時候在機務(wù)段,查我們的會計和材料主任,那個時候不太懂,現(xiàn)在想起來完全是誣陷人。我在那個時候就看到這種做法的毛病。
接下來反右,之后又反右傾。沒有反右傾,三年災(zāi)荒不會發(fā)生。
4
這種不正常的社會長不了
郭:您當(dāng)時這么年輕,怎么就這么成熟?
茅:可能我比較愛思考,跟家庭教育也有關(guān)。我們家都是老實人。我爸爸是副部級干部,不是副部長,但是副部級待遇。我父親是個謹慎的人,所以他還好,“文革”沒受到什么打擊,貼了一期大字報也就算了,后來下放勞動,他還挺樂觀,勞動就勞動,他還挺喜歡勞動的,后來建鐵路需要翻譯,把他調(diào)過來當(dāng)翻譯。
我爸媽兩家都是望族,我三舅舅是中央大學(xué)工學(xué)院的院長,后來改組后是南工的教授,叫陳章,是電氣工程系。我的大舅舅是國民黨的。我受的影響,大的還是茅家的。
茅家的人比較老實本分。
茅以升是非常善良的一個人,他這輩子掙了很多錢,自己一點都沒享受到,都給了別人。他是個政治家,后來當(dāng)了政協(xié)副主席。他不是學(xué)政治的,不是從政治學(xué)來分析,而是從自己的經(jīng)驗來判斷,怎么能安全。他特別聰明,看明白了形勢,就不惹事,也不亂說話,所以他沒受到太大沖擊。解放后,斗爭了30年沒斗到他頭上;“文革”的時候,斗了一氣也沒上臺斗。他在研究院也沒有得罪過任何人,對任何人都很尊重,所以沒有人整他,傳達室的人很保護他。幾次毛澤東接見,大概是開玩笑說了一句,我們都姓毛啊,他沾了很大的光。
20多歲的時候,我有好多朋友都想自殺,我沒有,因為我想,這種不正常的社會長不了。我比你年輕,總能看到中國好起來的一天。到現(xiàn)在,我們特別要感恩。這一代年輕人,生活在一個平安、容易生活的環(huán)境里,不感覺活命有什么難,好像人自然就該活著,死亡是很遙遠的事。其實真是不容易,我們有現(xiàn)在的生活,特別要珍惜,讓我們的社會更好。 (責(zé)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