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我的老師弘一法師

時間:2015-03-03 08:01來源:大西北網(wǎng)-科技鑫報 作者: 點擊: 載入中...

    弘一法師是我學藝術的教師,又是我信宗教的導師。我的一生,受法師影響很大。廈門是法師近年經(jīng)行之地,據(jù)我到此三天內(nèi)所見,廈門人士受法師的影響也很大,故我與廈門人士不啻都是同窗弟兄。今天佛學會要我演講,我慚愧修養(yǎng)淺薄,不能講弘法利生的大義,只能把我從弘一法師學習藝術宗教時的舊事,向諸位同窗弟兄談談,還請賜我指教。


    我十七歲入杭州浙江第一師范,廿歲畢業(yè)以后沒有升學。我受中等學校以上學校教育,只此五年。這五年間,弘一法師,那時稱為李叔同先生,便是我的圖畫音樂教師。圖畫音樂兩科,在現(xiàn)在的學校里是不很看重的,但是奇怪得很,在當時我們的那間浙江第一師范里,看得比英、國、算還重。我們有兩個圖畫專用的教室,許多石膏模型,兩架鋼琴,五十幾架風琴。我們每天要花一小時去練習圖畫,花一小時以上去練習彈琴。大家認為當然,恬不為怪,這是什么原故呢?因為李先生的人格和學問,統(tǒng)制了我們的感情,折服了我們的心。他從來不罵人,從來不責備人,態(tài)度謙恭,同出家后完全一樣,然而個個學生真心地怕他,真心地學習他,真心地崇拜他。我便是其中之一人。因為就人格講,他當教師不為名利,為當教師而當教師,用全副精力去當教師。就學問講,他博學多能,其國文比國文先生更高,其英文比英文先生更高,其歷史比歷史先生更高,其常識比博物先生更富,又是書法金石的專家,中國話劇的鼻祖。他不是只能教圖畫音樂,他是拿許多別的學問為背景而教他的圖畫音樂。


    夏丐尊先生曾經(jīng)說:“李先生的教師,是有后光的。”像佛菩薩那樣有后光,怎不教人崇拜呢?而我崇拜他,更甚于他人。大約是我的氣質(zhì)與李先生有一點相似,凡他所歡喜的,我都歡喜。我在師范學校,一二年級都考第一名;三年級以后忽然降到第二十名,因為我曠廢了許多師范生的功課,而專心于李先生所喜歡的文學藝術,一直到畢業(yè)。畢業(yè)后我無力升大學,借了些錢到日本去游玩,沒有進學校,看了許多畫展,聽了許多音樂會,買了許多文藝書,一年后回國,一方面當教師,一方面埋頭自習,一直自習到現(xiàn)在,對李先生的藝術還是迷戀不舍。李先生早已由藝術升華到宗教而成正果,而我還彷徨在藝術宗教的十字街頭,自己想想,真是一個不肖的學生。


    他怎么由藝術升華到宗教呢?當時人都詫異,以為李先生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遁入空門”了。我卻能理解他的心,我認為他的出家是當然的。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zhì)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zhì)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三層樓。懶得(或無力)走樓梯的,就住在第一層,即把物質(zhì)生活弄得很好,錦衣玉食,尊榮富貴,孝子慈孫,這樣就滿足了。這也是一種人生觀。抱這樣的人生觀的人,在世間占大多數(shù)。其次,高興(或有力)走樓梯的,就爬上二層樓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頭。這就是專心學術文藝的人。他們把全力貢獻于學問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藝的創(chuàng)作和欣賞。這樣的人,在世間也很多,即所謂“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


    還有一種人,“人生欲”很強,腳力很大,對二層樓還不滿足,就再走樓梯,爬上三層樓去。這就是宗教徒了。他們做人很認真,滿足了“物質(zhì)欲”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還不夠,必須探求人生的究竟。他們以為財產(chǎn)子孫都是身外之物,學術文藝都是暫時的美景,連自己的身體都是虛幻的存在。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這才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欲”.這就是宗教徒。


    世間就不過這三種人。我雖用三層樓為比喻,但并非必須從第一層到第二層,然后得到第三層。有很多人,從第一層直上第三層,并不需要在第二層逗留。還有許多人連第一層也不住,一口氣跑上三層樓。不過我們的弘一法師,是一層一層地走上去的。弘一法師的“人生欲”非常之強!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他早年對母盡孝,對妻子盡愛,安住在第一層樓中。中年專心研究藝術,發(fā)揮多方面的天才,便是遷居在二層樓了。強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滿足于二層樓,于是爬上三層樓去,做和尚,修凈土,研戒律,這是當然的事,毫不足怪的。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經(jīng)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須喝高粱酒才能過癮。文藝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梁。弘一法師酒量很大,喝花雕不能過癮,必須喝高粱。我酒量很小,只能喝花雕,難得喝一口高梁而已。但喝花雕的人,頗能理解喝高梁者的心。故我對于弘一法師的由藝術升華到宗教,一向認為當然,毫不足怪的。


    藝術的最高點與宗教相接近。二層樓的扶梯的最后頂點就是三層樓,所以弘一法師由藝術升華到宗教,是必然的事。弘一法師在閩中,留下不少的墨寶。這些墨寶,在內(nèi)容上是宗教的,在形式上是藝術的--書法。閩中人土久受弘一法師的熏陶,大都富有宗教信仰及藝術修養(yǎng)。我這初次入閩的人,看見這情形,非常歆羨,十分欽佩!


    前天參拜南普陀寺,承廣洽法師的指示,瞻觀弘一法師的故居及其手種楊柳,又看到他所創(chuàng)辦的佛教養(yǎng)正院。廣義法師要我為養(yǎng)正院書聯(lián),我就集唐人詩句:“須知諸相皆非相,能使無情盡有情”,寫了一副。這對聯(lián)掛在弘一法師所創(chuàng)辦的佛教養(yǎng)正院里,我覺得很適當。因為上聯(lián)說佛經(jīng),下聯(lián)說藝術,很能表明弘一法師由藝術升華到宗教的意義。藝術家看見花笑,聽見鳥語,舉杯邀明月,開門迎白云,能把自然當作人看,能化無情為有情,這便是“物我一體”的境界。更進一步,便是“萬法從心”、“諸相非相”的佛教真諦了。故藝術的最高點與宗教相通。最高的藝術家有言:“無聲之詩無一字,無形之畫無一筆。”可知吟詩描畫,平平仄仄,紅紅綠綠,原不過是雕蟲小技,藝術的皮毛而已,藝術的精神,正是宗教的。古人云:“文章一小技,于道未為尊。”又曰:“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弘一法師教人,亦常引用儒家語:“士先器識而后文藝。”所謂“文章”,“言”,“文藝”,便是藝術,所謂“道”,“德”,“器識”,正是宗教的修養(yǎng)。宗教與藝術的高下重輕,在此已經(jīng)明示,三層樓當然在二層樓之上的。


    弘一法師,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十分像樣。好比全能的優(yōu)伶:起老生像個老生,起小生像個小生,起大面又很像個大面……都是“認真”的原故,說明了李先生人格上的第一特點。


    李先生人格上的第二特點是“多才多藝”.西洋文藝批評家評價德國的歌劇大家瓦格納有這樣的話:阿波羅(文藝之神)右手持文才,左手持樂才,分贈給世間的文學家和音樂家。瓦格納卻兼得了他兩手的贈物。意思是說,瓦格納能作曲,又能作歌,所以做了歌劇大家。拿這句話評價我們的李先生,實在還不夠用。李先生不但能作曲、能作歌,又能作畫、作文、吟詩、填詞、寫字、治金石、演劇,他對于藝術,差不多全般皆能。而且每種都很出色。專門一種的藝術家大都不及他,向他學習。作曲和作歌,讀者可在開明書店出版的《中文名歌五十曲》中窺見。這集子中,載著李先生的不少作品,每曲都膾炙人口。他的油畫,大部分寄存在北平美專,現(xiàn)在大概還在北平。寫實風而兼印象派筆調(diào),每幅都很穩(wěn)健、精到,為我國洋畫界難得的佳作。他的詩詞文章,載在從前出版的《南社文集》中,典雅秀麗,不亞于蘇曼殊。他的字,功夫尤深,早年學黃山谷,中年專研北碑,得力于《張猛龍碑》尤多。晚年寫佛經(jīng),脫胎化骨,自成一家,輕描淡寫,毫無煙火氣。


    他的金石,同字一樣秀美。出家前,他的友人把他所刻的印章集合起來,藏在西湖上“西泠印社”石壁的洞里,洞口用水泥封好,題著“息翁印藏”四字(現(xiàn)在也許已被日本人偷去)。他的演劇,是中國話劇的鼻祖。總之,在藝術上,他是無所不精的一個作家。藝術之外,他又曾研究理學(陽明、程、朱之學,他都做過功夫。后來由此轉(zhuǎn)入道教,又轉(zhuǎn)入佛教的),研究外國文。……李先生多才多藝,一通百通。所以他雖然只教我音樂圖畫,他所擅長的卻不止這兩種。換言之,他的教授圖畫音樂,有許多其他修養(yǎng)作背景,所以我們不得不崇敬他。借夏丏尊先生的話來講:他做教師,有人格作背景,好比佛菩薩的有“后光”.所以他從不威脅學生,而學生見他自生畏敬。從不嚴責學生,而學生自會用功。他是實行人格感化的一位大教育家。我敢說:“自有學校以來,自有教師以來,未有盛于李先生者也。”


    年輕的讀者,看到這里,也許要發(fā)生這樣的疑念:李先生為什么不做教育家,不做藝術家,而做和尚呢?


    是的,我曾聽到許多人發(fā)這樣的疑問。他們的意思,大概以為做和尚是迷信的、消極的、暴棄的,可惜得很!倘不做和尚,他可在這僧臘二十四年中教育不少的人才,創(chuàng)作不少的作品,這才有功于世呢。


    這話,近看是對的,遠看卻不對。用低淺的眼光,從世俗習慣上看,辦教育,制作品,實實在在的事業(yè),當然比做和尚有功于世。遠看,用高遠的眼光,從人生根本上看,宗教的崇高偉大遠在教育之上,但在這里須加重要聲明:一般所謂佛教,千百年來早已歪曲化而失卻真正佛教的本意。一般佛寺里的和尚,其實是另一種奇怪的人,與真正佛教毫無關系。因此,世人對佛教的誤解,越弄越深。和尚大都以念經(jīng)、念佛、做道場為營業(yè),居士大都想拿佞佛來換得世間名利恭敬,甚或來生福報。


    還有一班戀愛失敗、經(jīng)濟破產(chǎn)、作惡犯罪的人,走投無路,遁入空門,以佛門為避難所。于是乎未曾認明佛教真相的人就排斥佛教,指為消極、迷信,而非打倒不可。歪曲的佛教應該打倒;但真正的佛教,崇高偉大,勝于一切。


    讀者只要窮究自身的意義,便可相信這話。譬如為什么入學校?為了欲得教養(yǎng)。為什么欲得教養(yǎng)?為了要做事業(yè)。為什么要做事業(yè)?為了滿足你的人生欲望。再問下去,為什么要滿足你的人生欲望?你想了一想,一時找不到根據(jù)而難于答復。你再想一想,就會感到疑惑與虛空。你三想的時候,也許會感到苦悶與悲哀。這時候你就要請教“哲學”,和他的老兄“宗教”.這時候你才相信真正的佛教高于一切。


    所以李先生放棄教育與藝術而修佛法,好比出于幽谷,遷于喬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慶的。


    我腳力小,不能追隨弘一法師上三層樓,現(xiàn)在還停留在二層樓上,斤斤于一字一筆的小技,自己覺得很慚愧。但亦常常勉力爬上扶梯,向三層樓上望望。故我希望:學宗教的人,不須多花精神去學藝術的技巧,因為宗教已經(jīng)包括藝術了。而學藝術的人,必須進而體會宗教的精神,其藝術方有進步。久駐閩中的高僧,我所知道的還有一位太虛法師。他是我的小同鄉(xiāng),從小出家的。他并沒有弄藝術,是一口氣跑上三層樓的。但他與弘一法師,同樣是曠世的高僧,同樣為世人所景仰。可知在世間,宗教高于一切。在人的修身上,器識重于一切。太虛法師與弘一法師,異途同歸,各成正果。文藝小技的能不能,在大人格上是毫不足道的。我愿與閩中人士以二位法師為模范而共同勉勵。


    據(jù)《緣緣堂隨筆》

(責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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