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喜歡聽人說好聽的,據(jù)說這是人的弱點,與生俱來的。越是位高權(quán)重的人,就越好這口。這不是說,居于上位的人,人類的弱點就體現(xiàn)得比較充分。上面的老爺,這種毛病,往往是下面的人給慣出來的。有這種毛病,史家的說法,對于國計民生大有干害,每每號召近君子遠小人,可是收效甚微。不過,喜歡聽好聽的這種人的弱點,也不是全無好處,下面的人如果犯了事,有時倒是可以利用這點給自己覓一條生路。
乾隆年間的尹會一、尹嘉銓父子,是清史上的名宦。父子都是著名的理學家,官做得都不小,老子做到吏部侍郎,兒子也混了個大理寺卿,都是高干。不過,兩人有名倒不見得是因為官大,二三品的官兒,清朝多著呢。老子的名氣來自為官能干,做地方官勸耕辦賑很有成績,最重要的是,他還是個受到皇帝表彰的孝子。
而他兒子尹嘉銓的名聲,卻源于一起大獄——已經(jīng)退休致仕的他,偏要上奏請求皇帝把他老子和清朝的名臣湯斌、范文程、李光地等一并從祀孔子,并請求給他老子一個謚號,借此為他的老子揚揚名。自己呢,也順便博一個孝子做做。沒想到,卻惹得皇帝大怒,把他打進了大牢。
魯迅先生曾經(jīng)注意到這起特別的文字獄,分析了尹嘉銓得罪皇帝的原因,是因為乾隆這種“英主”,是絕對不允許朝內(nèi)有所謂名臣的。太平盛世,沒有名臣,也沒有奸臣,只能有不好不壞的奴才,才能烘托出一個高聳入云的英主??上В甲觽儾灰欢ǘ寄茴I(lǐng)會皇帝的意思。尹嘉銓自我感覺他們父子都是名儒,然后想通過皇帝變成陪孔夫子吃冷豬肉的“名臣”。
對于乾隆來說,自然屬于“大肆狂吠”,不得不加以懲罰。魯迅先生還注意到,奉命查辦此案的大臣,體察皇帝的旨意,刻意在揭露尹嘉銓假道學上面下工夫,百般在他的男女之事方面出他的洋相。名儒休矣,名臣也就見鬼了。案件查辦的結(jié)果,擬將尹嘉銓按干犯大逆罪,也就是謀反罪,凌遲處死,家屬連坐,但到了皇帝那里,格外開恩,變成絞刑,不牽連家人。
不過,這樁文字獄,還有一種說法是,尹嘉銓其實沒死,最終被乾隆赦免回家吃老米去了。事出李岳瑞的《春冰室野乘》,據(jù)說當年辦此案的刑部郎中,奉旨記有《紀事》一篇,有人親見。說的是當年定讞之后,尹嘉銓判了死刑,乾隆意猶未盡,遂命尹嘉銓的好友,備酒席一具,到獄中為尹送行,看尹嘉銓說什么,然后回奏。哪知道,在飲食間,尹嘉銓顏色不變,鎮(zhèn)定如常,只一個勁兒地自責自己混賬,辜負了皇帝的圣恩。這個情況反饋到乾隆那里之后,興致好的乾隆見了尹嘉銓。
一見之下,乾隆先是聲色俱厲地數(shù)落尹嘉銓的罪行,破口大罵,罵夠了,然后宣布赦免其罪,放他歸田。在尹嘉銓千恩萬謝之后,乾隆問他還有什么話說?尹嘉銓回答道,說他已經(jīng)年過七十了,余下的歲月,唯有天天焚香禱祝皇上萬壽,爭取活到一百歲,不敢一天間斷,多一天就多禱祝一日。這樣的超級馬屁,惹得乾隆大笑——太受用了。尹嘉銓最終以這樣一個超級馬屁,放過之后,回家養(yǎng)老了。
清朝皇帝提倡理學,為的就是讓臣子安分守己,老實效忠??登觊g的理學家,個個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裝孫子的寶貝。說他們虛偽是可以的,像湯斌那樣,位極人臣,總是穿補丁褲子在人前晃來晃去,但說他們會有什么悖逆犯上的言論,打死他們都不敢,做夢都不敢。查案的人把尹嘉銓的所有著述查了個底朝天(當然,順便把家產(chǎn)也抄光了),能找到的所謂罪證,也就是他的有關(guān)“名臣”言論,連個“帝王師”的話,都是他引用的。
就是請求皇帝答應(yīng)讓他老子陪孔夫子吃冷豬肉,固然有沽名之嫌,但也是一片孝心,又能犯到哪兒呢?根據(jù)這點事,就把個三品大員凌遲處死,株連三族,即使批判從嚴,也忒過了些。“文革”的一打三反整人,捕風捉影羅織罪名,也到不了這個地步。看來,在我們這個國家,搞運動,有傳統(tǒng)。當年乾隆大興文字獄,風氣所被,很有點像政治運動,趕上運動,必然倒霉,具體辦事的人,都是株連唯恐不廣,整人唯恐不死的主兒。不這樣,就不能讓主子開心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