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7日,余秀華在電腦上查看博客上的網(wǎng)友評論。這位湖北詩人的很多作品,幾乎是一夜之間在朋友圈廣為流傳。
余秀華,女,生于1976年,湖北鐘祥市石牌鎮(zhèn)橫店村村民。因出生時倒產(chǎn)、缺氧而造成腦癱,使其行動不便,高中畢業(yè)后賦閑在家。2009年開始寫詩,代表作《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經(jīng)過墓園》、《搖搖晃晃的人間》等,作品被《詩刊》微信號發(fā)布后,她的詩被熱烈轉(zhuǎn)發(fā),人們贊嘆她詩歌里的文字質(zhì)樸滾燙、直擊人心、有力量。
她在現(xiàn)實世界里直接、莽撞、痛感十足。
余秀華沒想到,讓自己走紅的會是一首關(guān)于愛情和肉體的詩。
她是一個女人,農(nóng)民,腦癱患者。當然,她更是一個健康的詩人。
她有些抵觸外界突如其來的對詩的熱捧,還有伴隨在這熱捧之后的獵奇。
她會自我解嘲,“炒作之后,幸虧你們發(fā)現(xiàn)腦癱不是假的”.在余秀華看來,一切的喧囂都會過去。
她依然會像自己在詩里所說的那樣,“有時我是生活的一條狗,更多時,生活是我的一條狗”.
而她“只有在寫詩歌的時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靜的,快樂的”.
格格不入的農(nóng)民
橫店是湖北中部一個普通的村莊。
它在余秀華的筆下充滿詩意。她描寫這里的白云、午后和麻雀。但當被問到家鄉(xiāng)對她的意義時,她丟出一句“鬼地方!”
為什么這個名字總出現(xiàn)在你的詩里?
余秀華幾乎沒有停頓,“因為這個詞簡單、好用,就跟‘愛情’、‘春天’一樣”.
因為疾病,余秀華說話有些口齒不清,面部肌肉的抽搐讓她的神情顯得有點夸張。但她思維非???,話說得直而且沖。
不僅是對別人,也包括對她自己。有人小心翼翼地問“你怎么看待別人總提你的身體疾病”,她立刻打斷了,“腦癱。你直接說唄,修飾什么。”
“她與這里顯得格格不入。”余秀華的小姨說。在她看來,余秀華脾氣古怪,思維跟別人不一樣。她在村里跟誰都不怎么熟,也說不上什么話。
母親說余秀華脾氣壞,愛和別人吵架,在村里沒什么朋友。余秀華說過,她不甘心于命運,但她所有的抗爭都落空。“我會潑婦罵街,當然我本身就是一個農(nóng)婦”.她和朋友說起自己愛罵人,因為自己愛說真話。
余秀華在村里不怎么走動。這個農(nóng)婦對村里人聊的家長里短毫無興致。村里人也沒有人讀過她寫的詩。問起來,他們笑著搖搖頭,“看不懂”.
余秀華辦了低保,每個月60塊錢。去年正月,母親買回了20多只兔子,給余秀華照看,這些兔子成了她的寶貝,也能賣點錢。每天早起吃飯前,她先去割草,喂飽兔子。
最近,兔子一只只死去,讓她感到傷心。
每天上午是她的看書時間。她最喜歡的書是《悲慘世界》,喜歡那本書中的一切--語言、結(jié)構(gòu)、思想,“那種對人性的刻畫,真是好!”
她愛讀詩,房間的詩集里,幾乎每頁都有她隨手寫下的感受和批注。
午后,她會花很多時間去寫作,她的手不靈活,只能用一根手指敲著鍵盤,把詩的一字一句錄進電腦里。
高中畢業(yè),父親在村里給她盤下一個雜貨鋪。母親周金香覺得,女兒的心思根本不在雜貨鋪上。“她每天都在打電話,不知道跟誰打,一聊好幾個小時,有人來買東西她也不搭理”.有一個月電話費花了174塊錢。
除了看書,下象棋最讓余秀華快樂。她象棋下得好,提起和村里人下棋,她總是笑,“他們老悔棋,就是不讓我悔”.徐建國是荊州著名的棋手,在他看來余秀華的象棋水平在縣級可以排到前十。他說她下棋“犀利、靈活有力量”,喜歡進攻,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勢,“棋風和她文風一樣”.
腦癱者的遠方
“這個身體,把我在人間馱了38年了,相依為命,相互憎恨。”她不得不接受身體的缺陷。
在詩里,她說“說出身體的殘缺如牙齒說牙痛一樣多余”.
遠方對她來說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她曾經(jīng)嘗試過離開這個小村莊。
2012年,余秀華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去溫州一家為殘疾人辦的廠子打工。那一個月里,她仍然在寫詩,晚上把詩讀給工友聽,“但他們都是木頭”,余秀華說。
只一個月,她就回了家,她說因為周圍的人太世俗,父母說因為女兒手腳不利索,干活慢。
周金香說,秀華在流水線上,手在撕皮包邊的時候總是使不上勁兒,怪搭檔沒修好邊,害她撕不下來,然后跟人家吵架。領(lǐng)導出來調(diào)解,說給她換個搭檔,她又死活不愿意,說,“這個位置好,別想把我換走!”
打工沒掙到錢,回家還借了100塊的路費。
那次的逃離對余秀華來說唯一的意義,是讓橫店村在她心里第一次成了遙遠的“故鄉(xiāng)”.
2014年12月19日,她在母親的陪同下去了北京。后來她在博客里寫下北京之行略記。
她提到了照顧她的詩友,感慨在人民大學的教室里朗誦自己的詩歌:這是我額外的收獲,我更愿意說它是人們敞開懷抱擁抱我的一次美意。
這開敞讓她感激。
但她依然強調(diào)自己的獨立。“我希望我寫出的詩歌只是余秀華的,而不是腦癱者余秀華,或者農(nóng)民余秀華的。”
無法遠行的日子里,余秀華的“遠方”寄托于信紙和網(wǎng)絡。
1995年,她第一次投稿給《鐘祥日報》,一投即中。
母親說她從初中就有了遠方的筆友,后來又有了很多網(wǎng)友。很多人從外地來看她。她也會去鐘祥或是荊門會網(wǎng)友。
鐘祥論壇上留下了她許多印跡,從2009年開始,她陸續(xù)發(fā)了很多詩歌帖。從最早發(fā)帖開始,她的詩就贏得了很多贊美。2009年,鐘祥貼吧的網(wǎng)友們湊錢給她買了臺電腦。
在網(wǎng)絡上結(jié)識的朋友,互相理解、支持、鼓勵。說到這兒,余秀華流露出一點感傷,“時間會改變一切,不會一直是這樣的。”
有一陣子,余秀華把所有的詩歌群都退了,因為和別人吵架。“因為看得過重,反而更容易吵架、容易傷心。”
余秀華被網(wǎng)友傷害過,一次一個網(wǎng)友約她見面,對方遠遠見到她真人,就掉頭走了。
詩友老井回憶和余秀華的第一次見面,雖然之前知道她是個腦癱患者,但沒有細想過,見了面,老井被余秀華行動和語言的吃力“震撼”了。
老井說余秀華是個苦命的天才。她率真,有些逆反心理,時常在網(wǎng)上得罪人。有些網(wǎng)友攻擊她的作品,她喜歡反擊,老井勸她假裝看不見,她做不到。
這是她自己。
余秀華說,這世上有抵達得了的遠方和抵達不了的遠方。如今,她仍然在那個叫橫店的村莊,割草、喂兔子、下象棋、讀書、寫作。
女人的愛情
她沒想到是一首愛情詩讓她走紅。
《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里面有肉體,有愛情和遠方。
她對這首詩并不是很滿意,“那首詩里有些辭藻用得太大了,不夠克制。寫詩的時候不能自親也不能自疏,要和自我保持一定距離。”
對丈夫,她似乎更不克制。丈夫被她形容為“青春給予她的一段罪惡”.她在詩里說,婚姻無藥可救。
結(jié)婚時,余秀華19歲,丈夫尹世平大他12歲。當時,這個四川籍男子在湖北荊門打工。余家人覺得秀華身體有殘疾,能找到個對象就不錯。尹世平覺得自己年紀大了,又是小學文化,也沒什么挑的了。
余秀華年輕時曾擔心丈夫會跑掉。在余秀華的口中,丈夫性格火爆,斤斤計較,兩人經(jīng)常吵架。吵完架丈夫也離家出走過,余秀華又把他追了回來。
“現(xiàn)在真是后悔,干嗎追他回來?”余秀華說,20年,這段婚姻太累了。
“愛情?有個屁愛情!”有人提到這個字眼,她干脆利落地回答。
余秀華的母親周金香說,結(jié)婚后,女婿一直在荊門市做建筑工人,偶爾回家,孩子兩歲后,兩人就開始爭吵不斷。
三年前,因為在荊門討不到工錢,他又去北京打工,每年只是過年回來。“不喝酒的時候人是很好的,喝了酒脾氣稍微暴了點,話多,秀華就嫌煩。”
兩人鬧過幾次離婚,都被余秀華的父母勸阻住了。“死都不能讓他們離婚。”
在周金香眼中,女婿是老實巴交的人,肯吃苦,沒嫌棄過女兒的身體狀況。雖然喝了酒會說些難聽話,但不會揭余秀華的傷疤。“日子挺好的,兩人又有孩子,都是秀華自己在鬧。”
尹世平從沒讀過余秀華的詩,也沒興趣讀。
他關(guān)心的并不是余秀華的精神世界。“你們這樣捧她都是一時的,過去就沒了。你們能不能幫她在北京找份工作啊,一個月能掙一千多塊錢就行。”
余秀華把對愛情的態(tài)度和渴望都放在了詩里。
“她想給他打電話,說說湖北的高粱酒,說說一個農(nóng)婦醉酒之后,在大門口拉下褲子解手,說她心里的血都被尿了出來,說她攔住過路的人喊他的名字”.
對于這首詩是否有所指,她說忘了。
關(guān)于現(xiàn)實生活中她的愛情,余秀華有點躲閃。她承認,自己寫的愛情詩,她在內(nèi)心都是經(jīng)歷過了這些過程。但具體的“我不能告訴你”.
她只是說,愛情像信仰,信則有,不信則無。下輩子,希望有個人在她19或20歲時走進她心里,因為那個年紀像花一樣。
女兒與母親
提起父親的時候,余秀華褪去了她的防備。
余秀華和父親的感情特別深厚,她說父親在家人中最理解她。
因為出生帶來的缺陷,她從6歲才學會走路,那以前,她總是在院門口爬來爬去。
行走對于幼年時代的她非常困難,家人先是給她做了學步車,后來又換成拐棍,再后來終于可以搖搖晃晃地走了。
父親對她付出的愛也比對弟弟更多。
余秀華八歲才上小學,和小她兩歲的弟弟一同入學。那時候上學放學,她都是在父親的背上。課間休息,他叮囑老師安排小伙伴輪流陪女兒上廁所。
余秀華上初中時,弟弟總騎一輛28車載著姐姐上學,她身體不協(xié)調(diào),在后座上總是坐不穩(wěn),弟弟騎起來就會特別艱難,有時候很惱火,對她不耐煩。說到這,父親余文海形容是哭笑不得,但“感覺心酸”.
余文?;貞浧鹩嘈闳A在高中住校的日子,孤零零地沒人照顧她。因為手腳不利索、動作慢,打飯時總搶不過別人,有時候剩飯剩菜也搶不著,一天只能吃上一頓飯。
這段話,余文?;撕芫玫墓し虿耪f完整,中間幾次因為哽咽停下。講完后,他捂住臉,哭出了聲。
余秀華在詩中感嘆父親這么老了也是不敢生出白發(fā)的,因為他還有一個殘疾的女兒,和一個剛剛成年的外孫。
余秀華的兒子跟了余家的姓。村里人總說,余秀華的兒子“真有出息”.
小伙子今年考上了華中科技大學,讀環(huán)境工程。在家人口中,孩子內(nèi)向、懂事,跟母親的關(guān)系特別好。
余秀華的世界里,兒子是重要的感情支柱。她不止一次說,“這是我培養(yǎng)出來的兒子。”
用余秀華的話說,他們母子之間是沒大沒小、無話不談的。她偶爾在QQ空間中發(fā)牢騷“我今天想×××(某個男人的名字)了”,兒子還會跑去點贊。她也屢次試探,想要挖出兒子的感情生活。
余秀華的朋友圈里除了詩歌外,偶爾也記錄著和兒子的互動。今年元旦,她送了兒子一條蚯蚓,兒子一頭霧水。她解釋,“蚯蚓是用來釣魚的呀,送你蚯蚓,是要你去釣到一條美人魚!”
“我不知道兒子有沒有讀過我的詩,如果讀了應該會不好意思吧。”余秀華笑了。
在詩里她這樣寫:我只是死皮賴臉地活著,活到父母需要我攙扶,活到兒子娶一個女孩回家。
喧囂與沉默
余秀華不期然的就火了。
幾乎是一夜之間,余秀華的一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在微信朋友圈被爭相轉(zhuǎn)發(fā),她也被貼上了“腦癱詩人”、“農(nóng)民詩人”、“草根詩人”等標簽。
余秀華不喜歡被強行賦予的標簽。
她在博客里寫下這樣一段話:我身份的順序是這樣的:女人、農(nóng)民、詩人。這個順序永遠不會變,但如果你們在讀我詩歌的時候,忘記我所有的身份,我必將尊重你。
她說自己不是天才。
為什么能夠?qū)懗鲞@樣的詩?她也不愿意去回答。
面對褒貶不一的評價,余秀華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無所謂”.她并不期待所有人的欣賞。“如果所有人都理解,那就不叫理解。我不需要在任何地方找到理解,不能為任何人而寫,只能為自己寫。”
但她對詩歌的感受也并不止于直覺上,也有著系統(tǒng)化的反思,她經(jīng)常修改自己的詩。“沈浩波也許說得對,我的藝術(shù)性還不夠。”
她覺得行文造句需要不斷地修煉和提升境界,要不斷突破自己。
她讀詩的時候不只是憑著感覺讀,她會把每首詩讀透,仔細讀、思考,把自己的思想放進詩的意象中。在她口中,她的詩是發(fā)自于“小我”,基于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和個人體驗,以及這其中生發(fā)出的想象。
海子也曾讓她不能自拔,現(xiàn)在能夠批判地看了。她曾在貼吧里貼過一組獻給海子的詩,叫做《為海子而哭》,里面寫道,“我遇見了披頭散發(fā)的你/我遇見了口吐火焰的你”.而現(xiàn)在,她可以更批判地看海子的詩了,“也沒有那么好,有時太抒情了”.
在余秀華爆紅后的幾天里,她家的院子擠滿了采訪的記者、攝像,出版社編輯,還有慰問的領(lǐng)導。面對喧囂,她在朋友圈里說,“對詩歌而言,這樣的關(guān)注度實在不應該,超過事情本身都是危險的。不管東南西北風,不管別人怎么說,姑奶奶只是寫自己的詩歌,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里,盡量寫好。呵呵,幸好這樣的風刮不了多久。”
她幾次對記者提到,“詩是很安靜、很私人的,不該經(jīng)受這樣的炒作。”
她對詩充滿了敬意?!稉u搖晃晃在人間》幾乎是她對詩的告白。
她說,它以赤子的姿勢到來,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拐杖。
“詩歌一直在清潔我,悲憫我”.
■ 詩界評價
●她是中國的艾米麗·迪金森。 --學者、詩人沈睿
●她的詩兼具深度和靈氣,她是個好詩人,天才的。 --詩友老井
●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里一樣醒目-別人都穿戴整齊、涂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 --《詩刊》雜志社編輯劉年
●余秀華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行走了幾十年,當她找到詩歌這支鐵拐時,才終于真正站立了起來。 --湖北詩人張執(zhí)浩
●她的詩歌有料,有真東西,這是肯定的。但是,也要警惕把她煲成了一鍋雞湯。即使天才也是禁不起透支的。同情也有其限度,一如名聲,傳播的有效性。一句話,讓詩歌回到詩歌,文學歸于文學。 --湖北詩人李以亮
●身體患疾為余秀華的創(chuàng)作加上了同情分。 --評論家、上海譯文出版社副社長趙武平
●僅就詩歌而言,余秀華寫得并不好,沒有藝術(shù)高度。這樣的文字確實是容易流行的。這當然也挺好,只不過這種流行稍微會拉低一些詩歌的格調(diào)。不過再怎么拉低,比起輕浮的烏青體來,總還算不上丟人敗興。 --詩人沈浩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