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宋莊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大的藝術家聚居地。宋莊藝術促進會成立8年來，為了留住藝術家，促進會幫他們"擺平"過很多事，小到跟當?shù)卮迕翊蚣?，借錢給窘迫的藝術家維持生計，大到介入當?shù)剞r民跟藝術家的房產官司。

　　當?shù)仡I導班子更替，也給當?shù)卣庵鞠鲁闪⒌拿耖g機構帶來了改變和失落。

　　2013年6月中旬，近20名藝術家集體靜坐，以示抗議--他們沒有北京戶口，孩子到了上學年齡卻不能辦借讀。

　　這一年，北京市出了新規(guī)定，非京籍生辦借讀必須"五證"齊全，其中最關鍵的，是父母的"在京務工就業(yè)證明",辦這個證需要社保繳納證明。這條新規(guī)定卡住了大部分藝術家。

　　他們靜坐的對象不是教育部門，而是在通州區(qū)民政局注冊的社會團體："宋莊藝術促進會".往年，靠它開出的一紙證明，孩子們便可上學。今年，促進會也無能為力了。

　　靜坐事件后不到半個月，2013年7月6日晚上22時，藝術批評家栗憲庭連續(xù)辦了9年的電影培訓班，辦不成了。二十多名學生被集中送往一家指定的賓館，第二天將被遣送回原籍或北京火車站。

　　對此，栗憲庭十分無奈，盡管他有"當代中國藝術教父"之稱，還擔任著宋莊藝術促進會的副會長。

　　現(xiàn)在，不光是促進會無能為力，甚至也不是宋莊、通州能說了算的。

　　那年宋莊一下子多出了7萬畝地……

　　煙癮犯了，44歲的李學來悄悄溜出去，站到畫廊門外點了一根煙。這是在栗憲庭電影培訓班學員被帶走之前。他故意壓低了接電話的聲音，怕打攪正在參加拍賣的畫家們。

　　8年前李學來對畫家們可不是這樣客氣，他曾經訓斥他們不服從管理、自以為是、不三不四、披頭散發(fā)、找抽的頭型、就跟流竄人員似的……他說："人家畫的都是真善美，你們畫的都是假惡丑。還'美術',你們這個應該叫'丑術'!"

　　土生土長的宋莊鎮(zhèn)小堡村人李學來站在一群畫家當中，一眼就能看出他是農村干部，而且是負責治安那一塊工作的。其實早先他也算跟藝術有點關系，1980年代到廣東打工，他沿著鐵路畫廣告；回到村里，他畫的是"油漆彩畫",上自房梁下至棺材，什么都畫。1995年他在村委會當聯(lián)防隊長，這時候小堡村已經住上了一批畫家--圓明園畫家村被取締，他們選中了偏僻的宋莊。

　　辦暫住證、收衛(wèi)生費，聯(lián)防隊長的本職工作是李學來跟畫家發(fā)生沖突的原因之一。藝術家多是不愿受束縛的人，哪怕只是形式上的服從。而在當?shù)剞r民眼中，這些披頭散發(fā)或是光頭锃亮的人，跟犯罪分子差不多。李學來給畫家的房子斷過水電，還親手打過好幾個畫家。

　　"我現(xiàn)在都記得很清楚，李學來領著警察到我家來查我。"來自湖南的美術批評家楊衛(wèi)1999年搬出宋莊，他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我們在宋莊總有一種低人一等的感覺，似乎自己還沒犯罪就成了罪人。"他說宋莊其實有兩個，"一個是本地村民的宋莊，另一個則是外來藝術家的宋莊。"

　　"兩個宋莊"之間的緊張關系，在2004年突然有了轉機。這一年鎮(zhèn)里新來了一個叫胡介報的黨委書記。

　　胡介報皮膚黝黑，手指粗大，早年當過中文教師，說話不時引用毛澤東語錄，也會蹦出"YES"、"政治波普"這樣的字眼。他到宋莊那一年，正好趕上國務院集中清理各種重復建設的鄉(xiāng)村工業(yè)，總共17萬畝土地的宋莊，一下子多出了7萬畝閑置的土地和廠房，迫切需要尋找新出路。

　　發(fā)現(xiàn)宋莊住著三百多個畫家，其中還包括方力鈞這樣在國際上有巨大影響的藝術家，胡介報想起《參考消息》登的一篇文章，說的是紐約的蘇荷區(qū)，一個藝術家扎堆兒的地方。

　　"我們?yōu)槭裁床荒茉煲粋€中國的蘇荷區(qū)？"胡介報在鎮(zhèn)黨委會上提出這個問題，鄉(xiāng)鎮(zhèn)官員們面面相覷，沒人知道這是什么。但他們最終被說服了。

　　此時，北京的另一個藝術區(qū)798,也處在初步成長期。它跟蘇荷區(qū)有同樣的出身--廢棄工廠，更便于發(fā)展現(xiàn)代藝術。"798一開始去的都是學院派，草根畫家則大多積聚在宋莊。這大概跟中國有深厚的鄉(xiāng)村傳統(tǒng)有關吧。"楊衛(wèi)分析說。

　　"被招安了嗎"

　　2005年10月，胡介報辦了第一屆"中國宋莊藝術節(jié)".沒人有經驗。他們把畫家組織起來，沿著馬路把作品擺在兩邊，有點地攤的意思。不少畫家都躲了出去。"我們一聽是政府辦的就別扭。"楊衛(wèi)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直到一個叫洪峰的公務員天天找上門來，說要請他擔任"藝術總監(jiān)",楊衛(wèi)才知道，政府成立了一個組織，叫"宋莊藝術促進會".它是在通州區(qū)民政局注冊的社會團體，組織機構代碼780224645.它的業(yè)務主管單位是宋莊鎮(zhèn)政府，辦公室就在鎮(zhèn)政府里。

　　"不能讓政府跟藝術家當面對接，那樣會有障礙。"胡介報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除了藝術節(jié)，他還想成立一個組織，在政府和藝術家之間起溝通作用。"促進會"的名字就是他起的。

　　胡介報的前秘書洪峰擔任了第一屆會長。栗憲庭任副會長。當年新創(chuàng)刊的《宋莊藝術評論》雜志刊首語題目是《被招安了嗎？》，栗憲庭也被封了一個他很不喜歡的綽號："宋莊的宋江".

　　2006年，栗憲庭在宋莊舉辦了第一屆地下紀錄片展覽，有部片子"敏感",他事先給胡介報放了一遍，問：你覺得能不能放？胡介報想了想：沒事兒吧。這部片子得以播出，名為《尋找林昭的靈魂》。

　　作為宋莊核心區(qū)域小堡村的治保主任，李學來多了一個頭銜：宋莊藝術促進會副秘書長，每個月給500元補助。胡介報看中他在村里的人脈。

　　李學來剛上任沒多久就出事了--一個山東畫家被村支書的侄子打傷。楊衛(wèi)和李學來分頭出馬，一個去做藝術家的工作，一個去找打人者，最后以10萬元私了。私了不僅是為了降低不良影響，更為了緩和畫家和農民的矛盾。此后，他每年都要處理幾起這類事件。

　　"畫家之間發(fā)生的沖突，遠比畫家和老百姓的沖突要多，不是一般的多。"李學來感嘆，畫家的素質良莠不齊：兩個畫家喝著酒，爭論徐悲鴻的藝術成就，爭著爭著就打得頭破血流；一個畫家去飯店喝酒，喝到凌晨兩點就是不走，老板最后氣得放出狼狗，將其屁股咬傷。

　　也是從這一年開始，李學來撿起了畫筆。油畫，國畫，有不懂的，就向畫家們請教，作品出來很快就有人買。漸漸地，他也不再認為畫家是"流竄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