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實景
政治正確與常識正確
新京報:你說這些年因為《白鹿原》一直被誤讀,所以不能拍影視劇,你覺得最大的被誤讀的地方是什么?
陳忠實:最大的誤讀是白嘉軒和長工鹿三的關系,說把階級關系模糊了。我在這一點上很自信,我覺得沒有改變這種關系。不管他們關系多么親密,但他們之間的雇傭關系并沒有改變。過去文學作品里寫階級關系,都是地主既想讓長工干活,還不想給長工工錢,不給長工吃飯,還打罵長工。
新京報:就像周扒皮。
陳忠實:過去人們都那么寫,所以人們沒看到還有這么融洽的主顧關系。對此我是有生活體驗的,過去我們村里有一個小地主,后來他的地都被分了,但每逢過年過節(jié),他和長工都會相互往來。這里頭有一個最基本的生活常識,地主需要勤勞的互相信賴的長工,地主再愚蠢也不會讓長工餓著肚子干活,為了省下一碗飯,讓長工干不好活。不能為了顯示地主的壞,連基本常識都不管了。
新京報:還有其他被誤讀的地方嗎?
陳忠實:還有就是白靈被活埋。我小說中白靈被誤殺是真實可信的。連劉志丹都曾經(jīng)被囚禁起來,何況一個小的戰(zhàn)士。這說明了那時極左路線在革命隊伍里占統(tǒng)治地位,這樣的歷史能不能涉及?這些革命經(jīng)歷中的歷史,后來引起一些誤讀。
新京報:你覺得這些誤讀今天都解除了嗎?
陳忠實:基本都解除了,都二十年了。隨著社會的進步,思想的進步,包括文學進步,這些都促進誤讀的解除。
全貌只能留待連續(xù)劇
新京報:電影《白鹿原》馬上就要上映了,聽說你給打了95分的高分?
陳忠實:我挺滿意的,是外行人啊。原來的電影三個多小時都容納不了,后來從三個多小時剪到兩個半小時,把革命者白靈都剪掉了,只剩一個女性,確實可惜。但即使是現(xiàn)在兩個半小時的電影,還是比一般單片長了?,F(xiàn)在《白鹿原》正在籌備拍電視劇。
新京報:舞劇版和話劇版的《白鹿原》你看過嗎?
陳忠實:我都看過,不同的改編角度不一樣。不管是什么形式的改編,都難以解決的一個問題就是時空限制,不管是舞臺還是熒屏,時間和空間都有限,裝不了那么多人物和故事。所以導演都集中在白嘉軒、黑娃和田小娥這條線上。林兆華的話劇想全面展現(xiàn)這些人物和故事,但是也很難解決這個問題。很多情節(jié)都不能在舞臺上直接展現(xiàn),而是通過人物對話來交代。唯一能解決這個問題的,也許只能等電視劇了,那個不受時空限制,裝不下再續(xù)一集嘛。
白鹿原的麥子,已變成櫻桃
新京報:《白鹿原》從誕生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整二十年過去了,在這二十年里,中國社會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你的故鄉(xiāng)有什么樣的變化?你筆下的白鹿原世界還存在嗎?
陳忠實:白鹿原現(xiàn)在變化很大了,尤其是我的家鄉(xiāng),灞橋區(qū)那一塊,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一個大學城了,有十多所民辦大學。那兒距西安也很近,十多公里,離西安近又躲開了西安的喧囂。原上的農(nóng)民也改變了原來的傳統(tǒng)工作,以前他們主要是種小麥,現(xiàn)在全部改成種櫻桃了。每到五月櫻桃成熟的季節(jié),白鹿原是車水馬龍。農(nóng)村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到土坯房了,都是兩三層的小洋樓,偶爾有土坯房,都是沒有人住。
新京報:離白鹿原多遠?
陳忠實:一百多公里。我有一次帶著朋友去采櫻桃,被堵在路上兩三個小時,上不去。不僅是采櫻桃,白鹿原已經(jīng)成為人們休閑散心的好去處,沒有任何工業(yè)污染,而且種上了很多生態(tài)樹木。一年四季,城里的男女老少、情侶春天去看草木,五月摘櫻桃,夏天摘葡萄。白鹿原已經(jīng)成為西安的一道風景線,是西安人的后花園。
新京報:那你還會懷念小麥地嗎?
陳忠實:盡管對過去的記憶有饑餓有痛苦,但作為歷史,往往會懷念。一眼望不透的小麥地,彌漫的清香,令人很沉醉。而現(xiàn)在聞到的是櫻桃花的香味,而不是小麥的香味了。
新京報:你覺得白鹿原上的人變了嗎?
陳忠實:肯定變了嘛,今天的人絕不是白嘉軒時代的人了,很難用一句話概括。和城市差不多,各有特點。
【記者手記】
從文字到舞臺到銀幕
“我如果說在1973年冬天,在西安郊區(qū)小鎮(zhèn),向陳忠實約稿的時候就能想到有今天的盛況那我是胡說八道。當《白鹿原》在《當代》雜志1992年和1993年連載,1993年6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正式出版時,如果我說料到有今天這樣的盛況,那絕對也不真實。”如今再回憶起20年和40年前的場景,《白鹿原》的責編何啟治依然很感慨。
1973年冬天,何啟治跑到陜西找到了剛發(fā)表第一個短篇小說的陳忠實,他給陳忠實提議把那個短篇小說改成長篇。在公社工作的陳忠實被這個提議嚇住了,但他和何啟治卻有了一個約定,如果此生自己能完成一部長篇小說,一定先給何啟治。
所謂白鹿原,其實是陳忠實的故鄉(xiāng)在歷史上最早的名字,陳忠實兒時不知道家鄉(xiāng)還有這樣一個名字,他是從縣志上發(fā)現(xiàn)的??h志上記載,古時人民把白色的鹿當做神鹿,是吉祥之物,“鹿”和福祿壽的“祿”同音,代表了人們的一種生存向往。
從寫草稿到最終定稿,陳忠實持續(xù)了四年時間。他曾經(jīng)在一篇回憶文章里表達過寫完這部長篇的感覺,他說自己像在一個地牢里游走了十年,突然到了洞口看到陽光,反而有種暈眩和失落。
當距離和何啟治的約定差不多20年后,陳忠實誠惶誠恐地把《白鹿原》的手稿教給人文社,他想的是,從責編到編輯室主任再到社領導,這一路審閱下來至少要兩個月。結(jié)果20天后,他收到一封信,信里全面肯定這部小說,開出的首印量是1.5萬冊,稿費按照當時最高的標準,千字30元。陳忠實高興地跟老婆說:“咱家成萬元戶了!”
《白鹿原》的初稿,陳忠實是在他家的老祖屋里完成的,起初就是拿著一個大筆記本在膝蓋上寫,直到1989年1月,他才在一張小桌子上繼續(xù)寫。剛起筆時,祖屋前十來米有一棵很小的梧桐樹,等到寫完時梧桐樹已經(jīng)有胳膊粗,有一個圓傘大遮陰的地方,寫累了他就在樹下休息??梢哉f,這棵梧桐樹見證了《白鹿原》的誕生。
比《白鹿原》小說要難產(chǎn)得多的,是其從文學作品走向影視劇和其他藝術形式的改編。在小說出版不到兩個月時,身在美國的吳天明就和陳忠實取得聯(lián)系,想要拍電影,陳忠實同意,并寫下委托書。之后不到一個月,謝晉的秘書來和陳忠實聯(lián)系,也想拍電影。“晚了,已經(jīng)簽給吳天明了。”陳忠實說,“后來因為人們對《白鹿原》有一些誤讀,我從媒體上得知,廣電局領導說不許拍電影,不許拍電視。”
知道不能改編后,陳忠實說自己十分平靜,他說相信社會的進步,隨著社會發(fā)展,人們對小說的誤讀會解除,只要小說能正常發(fā)行,他就足以安慰。“二十年,電影拍成功了。這二十年的歷程,也顯示了人們對小說的誤讀已經(jīng)排除了。”
在采訪過程中,陳忠實接了個電話,電話另一頭的朋友顯然問到電影推遲上映的事情。陳忠實回答說“制片人給我打電話解釋,剛說一句,就放聲大哭,給人家弄得。”放下電話,陳忠實解釋說,電影推遲公映是意想不到的純技術失誤,最后的上映時間還沒確定。次日,最新的消息稱電影《白鹿原》將于今天(9月15日)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