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以看出王延松的勇氣所在。曹禺在談到“序幕”和“尾聲”的時候,曾認為這是《雷雨》中最令人疑惑的地方之一,甚至可能引起許多得不到歸結(jié)的爭執(zhí)。如果一定有導演想要把它搬上舞臺的話,那么,“這是個冒險的嘗試,需要導演的聰明來幫忙”。曹禺的意思似乎是擔心《雷雨》太過繁長,刪節(jié)不易。他說:“我曾經(jīng)為著演出‘序幕’和‘尾聲’想在那四幕里刪一下,然而思索許久,毫無頭緒,終于廢然地擱下筆。這個問題需要一位好的導演用番工夫來解決,也許有一天《雷雨》會有個新面目,經(jīng)過一次合宜的刪改。”
不知道王延松是否就是曹禺所說的那位“好的導演”,但看上去,他的“野心”似乎不止于此。按照曹禺的設想,增加“‘序幕’和‘尾聲’的用意,簡單地說,是想送看戲的人們回家,帶著一種哀靜的心情。低著頭,沉思地,念著這些在情熱、在夢想、在計算里煎熬著的人們。蕩漾在他們的心里應該是水似的悲哀,流不盡的;而不是惶惑的,恐怖的,回念著《雷雨》像一場噩夢,死亡,慘痛如一只鉗子似地夾住人的心靈,喘不出一口氣來。誠如有一位朋友說,《雷雨》有些太緊張(這并不是句恭維的話),而我想以第四幕為最。我不愿這樣戛然而止,我要流蕩在人們中間還有詩樣的情懷。‘序幕’與‘尾聲’在這種用意下,仿佛有希臘悲劇Chorus一部分的功能,導引觀眾的情緒入于更寬闊的沉思的海”。曹禺的用意其實很明顯,他是覺得,觀眾在觀看《雷雨》的時候,需要所謂“欣賞的距離”,才能感受到其中的“美”。宋代詩人有“隔簾花葉有輝光”的說法,也是說透過簾子欣賞簾外的花葉,容易造成帶有詩意的間離效果,更能體現(xiàn)花葉的美感,給人以美的享受。
不過,觀看《雷雨》畢竟不像在春陽中欣賞海棠花葉那樣愜意。事實上,《雷雨》的內(nèi)在沖突,還是他自己所說的“天地間的‘殘忍’”。“我用一種悲憫的心情來寫劇中人物的爭執(zhí)。我誠懇地祈望著看戲的人們也以一種悲憫的眼來俯視這群地上的人們”。在這里,王延松與曹禺達成了一種默契,又仿佛是一種神交,他不僅在演出中實現(xiàn)了曹禺多年來的一個心愿,而且,采取了歌隊合唱這種古希臘悲劇中用來產(chǎn)生間離效果的方式,并將一支專門用以安魂的彌撒樂曲貫穿于全劇始終。他對《雷雨》的這種處理和解讀,固然使觀眾得到一種心靈的撫慰和審美的滿足,對劇中已死和未死的靈魂是一種安頓和超度,但更為重要的是,我們由此得到了一個重新認識和理解《雷雨》的切入點和機會。
長久以來,對于《雷雨》所表達的究竟是什么,一直存在著爭論。譬如說它的主題是反封建,是暴露封建大家庭的罪惡,如果沒有“序幕”與“尾聲”的話,這種意識是很容易凸顯出來的。畢竟,周公館就是一個沒有絲毫自由、平等、民主、公正的宗法男權(quán)社會(家庭正是這個社會的縮影),而周樸園就是這個社會現(xiàn)實的主宰。由于他的存在,這里的空氣幾乎都是凝固的,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都感到透不過氣來,像繁漪這種不羈的靈魂,更感覺到人格的侮辱和精神的強暴。事實上,這種對于《雷雨》的解讀,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占據(jù)著解讀《雷雨》的主流位置。雖然,隨著人性論和人道主義的盛行,也有人試圖從人性的角度給予周樸園乃至于《雷雨》以新的解釋,但這種立場和旨趣往往顯得游移不定,除了傳統(tǒng)認知過于強大以外,排除了“序幕”與“尾聲”的文本,也很少提供可以表現(xiàn)“人性”的周樸園的空間。
很顯然,《雷雨》不是一部單一主題的作品,它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長期以來是被嚴重忽略了的。我讀《雷雨》劇本,常常感覺到的就是一片混沌。導演們從各自的立場和旨趣出發(fā),對《雷雨》進行不同的解釋,從不同的角度豐富了《雷雨》的內(nèi)涵,卻也像天帝為混沌鑿七竅一樣,七竅鑿好了,混沌卻死了。王延松恢復《雷雨》的“序幕”和“尾聲”,強化合唱歌隊的間離功能,的確使我們看到并感受到了一種新的可能性,更突出了曹禺反復提到的所謂“天地間的‘殘忍’”對劇中八個人物的懲罰和報應,以及十年后周樸園的懺悔和感悟,但能否使《雷雨》回到混沌的原生態(tài)呢?我看也未必。實際上,王延松的《雷雨》指向性仍然是很明確的,特別是演員的表演,遠未達到多義、自然的境界,這與該劇的敘事形成了某種沖突??朔@種沖突應該是重排《雷雨》的新的課題。 (責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