頻繁地從醫(yī)院里出來,我真的感到老了。準確地說,是頻繁地從醫(yī)院住院處的手術室里出來,明顯地感到老了,不僅我自己,我們一代人都已經(jīng)無可奈何地老了。
今年夏秋以來,在這樣的心境之下,武大出版社組織知青系列的書稿,由于《絕唱老三屆》前兩年再版不久,我選擇了這本《黑白記憶》。這是7年之前再次重返北大荒后寫成,2005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次年再版。這本書中記錄了我和這些朋友在北大荒共同的青春經(jīng)歷,書中所寫的朋友,他們大多是幾十年和我生活在一起,沉浮跌宕,相濡以沫。一晃,7年過去了,面前的我自己和這些朋友,與書中所寫的情景,無論身體,還是心境或思想,已經(jīng)又有了新的滄桑。面對自己,面對他們,特別是病房里的他們,心里徒增感喟和唏噓。想想,好幾個老朋友頻繁地被全身麻醉后推進了手術室,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焦急地等待,漫長難熬的時間后,看到朋友從手術室里被推了出來,失血的臉慘白又有些變形的樣子,讓我慘不忍睹。腦子里幻化的還是年輕時朋友生龍活虎的樣子,即使是在田間或工地繁重的勞作后累得直不起腰,臉上淌的依然是青春的汗珠。仿佛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日落時分,手術室是幫助歲月催人變老的催化劑和定影液,逼迫得讓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變老是一種什么樣子。
一位朋友做的是腰椎手術,腰椎的二三四節(jié)都出現(xiàn)了問題,要在這三節(jié)腰椎之間打上6根鈦合金的釘子,重新支撐起腰來。一位朋友做的是喉癌手術,手術后發(fā)現(xiàn)食道出了問題,“二進宮”,再做食道手術。一個從后背開了刀,一個從前胸開了刀。都是從早上八點多被推進手術室,又都是到下午一點多才被推出來,昏迷之中,麻藥還沒有消退,身后拉長的是歲月縹緲而悠悠的影子。
想起青春時節(jié),這兩個人,一個在場院干活,麥收和豆收龍口奪糧的緊張時候,二百多斤裝滿麥子或大豆的麻袋,要一個人扛起來,上顫顫悠悠的三級跳板入囤,一天不知要扛多少麻袋。年輕稚嫩的腰傷就是那時候埋下了種子,在日后發(fā)芽,到如今開出“惡之花”。一個在工地上干活,天寒地凍,荒無人煙,方圓百里,連一個女人都見不到,是號稱“母豬都能賽貂蟬”的遙遠而偏僻的地方。唯一的消遣和打發(fā)時光,就是收工之后喝酒,一醉方休。他從來沒喝過酒,老師傅咕咚咚給他倒了滿滿一搪瓷缸白酒,對他說你把這缸子酒喝進肚就學會了。他咬牙一仰脖喝進去,從此酒伴隨他整個青春期。喉和食道包括胃,都這樣喝壞了。
過去在北大荒,當?shù)乩相l(xiāng)流傳這樣一句諺語: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其實,那時候,我們都是這樣的傻小子,憑著青春那點吃涼不管酸的火氣,自以為是在接受工農(nóng)兵的再教育,就能夠解放全世界和全人類。膨脹的心,激活虛無的激情,讓力不勝任的腰支撐起來,扛起那樣沉重的麻袋,讓年輕沒見過世面的喉嚨食道和胃被撐起來,灌輸進那樣苦澀的味道。
不是埋下的種子不發(fā)芽,不是吼出的聲音沒有回聲,不是飄來的云彩不下雨,是時候沒有到。那時候在北大荒場院里拉起幕布放映的露天電影《小兵張嘎》,里面有句臺詞:別看你現(xiàn)在鬧得歡,小心將來拉清單。清單要到現(xiàn)在才會一并拉出,我們已經(jīng)徹底地老了。
是的,現(xiàn)在到了拉清單的時候了,這是我們的青春還債期到了。連本帶息,一并清算。對于一代已經(jīng)走進尾聲的知青,這是殘酷的現(xiàn)實。青春時期,我們付出的是精神的代價;老了,我們要付出的是身體的報應。想到這里的時候,我的心里不是滋味。也許,每一代人到老的時候都喜歡懷舊,但這一代人尤其喜歡懷舊。在懷舊的心理作用下,青春的以往容易被詩化、美化和戲劇化。如今痛徹骨肉的還債期,或許可以幫助我們認清一些當年我們的青春期。無論這一代人性格頑強的塑造和精神執(zhí)著的抵達,是多么值得我們自己驕傲和留戀,但是,我們真的已經(jīng)老了,心情留戀著青春,身體卻在報復著歲月,也在提醒著我們,珍重自己的同時,要正視自己的青春和歷史。在熱鬧中回憶,在時尚中懷舊,讓回憶和懷舊聯(lián)手,很容易為我們的青春和今天蒙上一層霧帳,為我們的心境涂上一層防水漆,只能夠起到自我按摩的作用,加重并延長我們的青春還債期。
是的,青春還債期這個念頭,是在醫(yī)院里撞進我的心里的。重新翻看這本《黑白記憶》時,我又想起了它。放翁詩:殘藥漸離愁境界,亂書重理淡生涯。正是我重新面對這本薄書,寫新版前言時的心境。如今,我應該在后面再加上一句:到了病找上門來討還青春宿債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