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資料時看到陳毅‘一代完人’的挽詞,心想,什么人才能用得上完人二字?”電影《梅蘭芳》的編劇張家魯對我說,“我看那些資料,沒人說過他的壞話。一個人要怎樣做,才能讓身邊所有人都不說他的壞話?”
“經(jīng)常有人說,梅派藝術(shù)的特點就是沒特點,但是要學,又很難學。”梅蘭芳文化藝術(shù)研究會副會長吳迎對我說,“梅派藝術(shù)像一個水晶球。它從每個角度看上去都是圓的,很純;梅派藝術(shù)就像梅這個人一樣,真水無香。”
“梅蘭芳這個人從哪個角度看都是美的。”徐城北對我說。徐城北的媽媽曾經(jīng)在《人民日報》當過記者,因工作關(guān)系接觸過梅蘭芳,“我媽媽到他家里去,他正在招待重要客人,我媽媽就先坐在一邊。他招呼著客人,但其間也會回頭對我媽媽笑一下——他不會讓一個人受冷落”。
由于都是陳凱歌的作品,電影《梅蘭芳》難免會讓人拿來與《霸王別姬》比。然而編劇嚴歌苓覺得,程蝶衣和梅蘭芳,根本不能放在一起相比,因為“程蝶衣是一個被藝術(shù)異化的人,他的過程是從人到精靈的過程,但是電影里梅蘭芳的過程是從精靈到人”。
在《梅蘭芳回憶錄》和《齊如山回憶錄》中都杳無消息的女須生“冬皇”孟小冬和梅蘭芳的一段戀情,因此在電影里被做足了文章。
在梅蘭芳的研究者眼中,梅孟之戀并不是那么美好,至少,結(jié)局不美好。“梅蘭芳前前后后給了孟小冬6萬塊大洋。”吳迎對我說,“作為男人來講,也算是完人了。”
吳迎說:“現(xiàn)在的人用現(xiàn)代的戀愛觀來談當年的事,非??尚?。”他說了一個掌故,當年坤伶劉喜奎曾經(jīng)一度和梅蘭芳談及婚嫁,然而最終劉喜奎放棄了。吳迎說,劉喜奎是真聰明。而孟小冬只看到了愛情。
在導演陳凱歌看來,梅和孟之間的感情是真摯的。陳凱歌告訴我:“孟遇到梅的時候,正是梅精神挺痛苦的年代,他不知道應該怎么往下走。作為娛樂界的名人,他有好多情非得已的情況,有很多壓力。”
陳凱歌把梅蘭芳的人生形容為“被綁架的人生”。
“這個人生來就肩負著極重的擔子。出身世家,祖父梅巧齡,名列同光十三絕,伯父梅雨田。他是梅家唯一長子,注定要兼祧兩房,為兩邊各生一個孩子。”
還有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那時候叫做倡優(yōu)并列,他生在李鐵拐胡同,在韓家潭陪過酒,這個本身就是矛盾的。”陳凱歌說。
“家庭是對他有要求的,還有梅黨多年扶持著他,從經(jīng)濟上、文化上去支持他,大家這樣付出,對梅肯定是有要求的。公眾、社會還有媒體都對他有要求,所以他內(nèi)心一直都有恐懼。在這時候,孟小冬出現(xiàn)了,孟小冬再三跟他說的就是‘不怕’,能看得懂他,她能讀懂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地方,他到底怕什么。”
歷史上,孟小冬和梅蘭芳的決裂,是因為梅蘭芳不能做到在她和妻子福芝芳之間的一個平衡。梅孟分手之后,孟小冬在報紙上發(fā)表《孟小冬緊要啟事》:“冬當時年歲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聽介紹人主持。名定兼祧,盡人皆知。乃蘭芳含糊其事,于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實踐前言,致名分頓失保障。雖經(jīng)友人勸導,本人辯論,蘭芳概置不理,足見毫無情義可言。”
然而在電影里,編劇改成了孟小冬和福芝芳進行了一次深談,福芝芳對孟小冬說:“他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是座兒的。”電影里,孟小冬最終送給梅蘭芳一把傘,對他說;“畹華別怕,我走了。”
在嚴歌苓看來,這是最好的表現(xiàn)力式:“梅蘭芳身邊一直有各種勢力試圖控制他。”
為了表現(xiàn)各種勢力對他的控制,劇本里設置了一個叫做“邱如自”的人物,他的原型,據(jù)說是梅蘭芳重要的智囊齊如山。電影里,“邱如白”為了更好地操縱梅蘭芳,雇人導演了一出血案,離間了梅蘭芳與孟小冬。
“其實梅蘭芳不是像外界想象的那樣沒主意的人。”吳迎告訴我。他舉了個例子。吳迎小時候跟梅蘭芳身邊的李三爺(釋戩)學戲,李三爺對他講過一個典故:當年齊如山和梅蘭芳研究《霸王別姬》,齊如山認為應該分兩個晚上演,李三爺建議分4個晚上演,齊如山認為李三爺不懂戲,一怒之下摔了本子拂袖而去。
面對沖突,“梅蘭芳很冷靜,他說李三爺是對的,4個晚上和兩個晚上的效果是不一樣的”。吳迎說,“齊如山拂袖而去,梅就說,讓李三爺寫”。
“他不是一個沒主意的人,他是個太有主意的人了。他只是不顯。”吳迎說,“你比如他為了躲避日本人請他唱戲,要醫(yī)生給他打3針傷寒針,打兩針就能到39攝氏度,打3針是要死人的呀。”
嚴歌苓也告訴我,研究完各種資料后,她也覺得梅蘭芳“并不是沒主意的人,他只是不硬來,他采取的方式是一種溫和的反抗”。
中國京劇院編劇、梅蘭芳研究者徐城北覺得:“這人是慢性子,從來也不著急,都是別人推著他走。”包括在京劇改革上也是這樣,“他就像在扭秧歌,進三步,退一步,不大刀闊斧,更不會連續(xù)大刀闊斧”。
徐城北告訴我:“比如當年的時裝新戲,觀眾喜歡梅,但捧了一段時期、賣過幾次滿堂之后,就覺得忽視表演了。于是就又恢復了古裝戲。”
“他的出走注定不會太久。”張家魯說。
“他是個很會苦自己的人。”嚴歌苓說。據(jù)說當年梅蘭芳住在北京無量大人胡同時,家里經(jīng)常擺出流水席,但梅蘭芳自己卻似乎并不富裕。吳迎少年時經(jīng)常在梅蘭芳家里玩耍,他對夏日里梅蘭芳的記憶是:“上世紀50年代家里沒有空調(diào),他里面圓領(lǐng)的汗衫上都是洞,小女孩就爬在他身上摳那些洞。他出去的時候,衣服穿得都是筆挺的,不知道里面的衣服怎么會是這樣的,讓他換他也不換。”
黎明在電影里出演梅蘭芳,他肩膀?qū)?,從形象上并不十分吻合。陳凱歌說,最終決定讓他出演梅蘭芳,是因為他對陳凱歌說:“我不會去演梅蘭芳,因為我就是梅蘭芳。”
黎明說,他覺得梅蘭芳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戲子出身,沒讀過書,一切都不是看書得來的,而是自己在人生里觀察得來的。但他身邊的朋友全部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他們能和一個沒讀過書的人在一起成為朋友,非常不容易。”
他提到自己去長安大戲院看話劇《梅蘭芳》,看到日本人來,梅蘭芳蓄須明志,不再登臺,那一點觸動了他:“我會想到,如果我也生存在一個戰(zhàn)爭的環(huán)境里,我會怎樣?”
張家魯提到,在編寫梅蘭芳蓄須明志、賣畫維生的一段歷史時,他發(fā)現(xiàn)梅蘭芳當時還在資助一些窮朋友,這讓他感到很困惑:“其實當時大家情況都不好,他不去資助別人,別人也不會說什么??伤谧约憾汲圆簧巷埖臅r候,還要去資助別人。”
“這我覺得,他一直在努力地‘成為’梅蘭芳,我覺得,這里面甚至有‘自我催眠’的成分。”張家魯說。
“他一直要求自己能夠做一個好人,這很吃力,但也是因為他太想做一個好人。”嚴歌苓說。
電影里,潘粵明扮演了梅蘭芳的表哥王蕙芳。當年,兩人有“蘭蕙齊芳”之稱,然而,王蕙芳卻過早地隕落。徐城北說,王蕙芳的失敗是因為他走紅后,“沾染了大煙和沉迷女色”。
而吳迎回憶說,梅蘭芳其實也抽煙,解放后每次上臺前,他都要抽兩口,可是:“不多,就兩口,不進嗓子。”
吳迎認為,梅蘭芳蓄須,很大程度也是受當時他身邊的畫家朋友影響,因為畫家們都蓄胡須。
“他一直是個努力自我完善的人。”嚴歌苓說,“他詩寫得不錯,還努力跟文人學畫畫。”
在嚴歌苓看來,1930年梅蘭芳的訪美,很大程度上提升了當時的華人形象。
“那時候,美國的種族歧視還非常嚴重,排華法案到1944年才廢止。梅蘭芳的演出讓美國人改變了對中國人的刻板印象——穿個布口袋黃黃瘦瘦的中國女郎。”
電影《梅蘭芳》里有一個細節(jié):清朝宮廷有一種刑罰,給人戴紙做的枷鎖,明令告訴犯人不準撕破,撕破就要被打死。編劇嚴歌苓說,她忘記了從哪里看來的這個細節(jié),但看到了就覺得被觸動了。
導演陳凱歌說,他也被這個刑罰觸動了,在他看來,“這是高度象征的工具。一個演藝界的成功人士,他面臨的處境是什么?”
“我跟西方的朋友們說,中國京劇的老角兒,就像古羅馬角斗場上的角斗士:一方面,他勝了,會擁有最高的榮譽;另一方面,如果失敗,就是死?;旧仙钤诔槐OΦ那闆r下。”陳凱歌這樣說。
電影《梅蘭芳》對梅蘭芳人生的描述,停止在抗戰(zhàn)勝利。嚴歌苓在解釋為什么將時間點截至在這里時說:“他的藝術(shù)高潮其實在建國前就已經(jīng)完成了。建國以后,他已經(jīng)不再只是梅蘭芳,而是代表了很多政治的東西。”
徐城北家里留著一張照片,是他母親當年從梅蘭芳那里拿來的。那張照片拍攝于上世紀50年代,照片上梅蘭芳穿著中山裝,口袋里插著一支鋼筆,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這是當年最流行的干部裝束。”徐城北說。
電影里,老伶人十三燕是梅蘭芳之前的舊時代代表,在溘然逝去之前,他給梅蘭芳留下了影響一生的兩句話,一是“輸不丟人,怕才丟人”,另一句是“將來要給唱戲的爭一點地位”。
徐城北說,舊時代的藝人,要的就是一個體面:“要美,要尊嚴。”
“他是高度自愛的一個人,這個自愛歸結(jié)起來就是一個字,就是‘美’。”陳凱歌說。
編劇張家魯在給記者的郵件中,寫了這樣一件事:
“2005年初在北京寫完第一版劇本,輕暢之余遂與國富導演、老杜及友人二三登香山,欲往梅先生墓參拜。時值深冬,雪積盈尺,途徑陌生,幾番尋覓不得法,正圖放棄,山坳里競悠悠轉(zhuǎn)出一人,不知鄉(xiāng)民村叟;替吾輩指路。順利詣墓祭拜后,忘了是誰驚醒:‘不愧是梅大爺,這么大冷天還派了人指路!’眾愕,相對欣然。
“那年夏末,劇本又要大修,獨自在臺北氣郁。讀《孟小冬傳》,知先生墓在臺北近郊(新莊佳山公墓),遂驅(qū)車往詣。蓋年代久遠,問管理員皆不知有彼,只得自尋。在墓區(qū)轉(zhuǎn)了一兩個小時,大汗淋漓,終于放棄。乘車時突然想及:畢竟是孟先生啊。
“一熱一冷,一寬容一孤傲。我本不該去那趟佳山。”
嚴歌苓說,拍這部電影,最讓她感興趣的,還是人和時代的關(guān)系,“我覺得民國這個時代其實是個很奇怪的時代,一方面很閉塞,另一方面,又有不少新的東西出來。所以這部電影的另一條平行線,是一個國家從封閉到開放的轉(zhuǎn)變。這其實是和梅蘭芳的一出戲平行的”。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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