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李黨爭歷時40余年,堪稱中國歷史上文官政治集團時間最長、階層最高的一“撕”,將大唐最后一點精力也幾乎折騰光了,連唐文宗都發(fā)出了“去河北賊易,去朝中朋黨難”的感嘆。翻回頭來看,很難說清雙方誰對誰錯,都是只管集團上位、不顧國家利益的拉幫結(jié)派,黨同伐異。不過值得提及的一點是,無論是牛僧孺還是李德裕甚或他們帶的各路“小弟”,沒一個文盲或廢柴,甚至可以說大都學(xué)識淵博、才華橫溢,否則也不至于撕得那么高級。就以牛僧孺為例,不僅是政界貴胄,更是文壇名士,年輕時與白居易、劉禹錫是好友,登上相位之后,在忙于國務(wù)之余,還抽時間寫了一部大名鼎鼎的志怪筆記《玄怪錄》,而關(guān)于他本人的奇聞逸事,也見于很多古代筆記之中,其中最有名的當(dāng)屬唐代文學(xué)家盧肇在《逸史》中所記的“伊闕奇案”.
一 吃人夜叉:躲進古墓遇大案
元和初年,牛僧孺被任命為伊闕縣尉。伊闕在今天河南伊川的西南,縣尉是掌握一縣軍事和武裝力量的最高長官。當(dāng)時牛僧孺已經(jīng)以文名顯赫于世,有個姓張的書生跟他是故交,帶著文章去找他,想請他指點一二。“至中路,遇暴雨雷雹”,這時天色已晚,蒼茫茫一片黑色,張生撐著一把已經(jīng)被雨水和冰雹打得千瘡百孔的破傘,舉目四顧,看不到任何燈火,知道很難找到借宿的地方,只好躲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下面。漸漸地雨停了,一彎月牙掛在中天。張生和書童都困倦至極,背靠著背在樹下面睡著了。
忽然,他們被一陣慘烈的馬嘶聲驚醒,“見一物如夜叉,長數(shù)丈,拿食張生之馬”,張生驚恐萬狀,滾到旁邊的草叢里,不敢動彈。而夜叉吃完了馬,牙齒上掛著血絲又來吃書童的毛驢,書童急了,上前與那夜叉搏斗,夜叉將其一把抓住,扔在半空中,暴吼一聲,“提兩足裂之”!
張生看到這血腥殘酷的一幕,再也忍不住了,大叫一聲,拔腿就跑,夜叉這時才覺察到草叢里還藏著個人,想去追趕,奈何張生跑得實在太快,追出一里多地,被他跑掉了。
張生聽到身后的腳步聲漸漸消失,驚魂甫定,發(fā)現(xiàn)路邊有一座巨大的墳?zāi)?,旁邊站著一個女子。張生趕緊喊救命,女人問他怎么了?他把自己遇到夜叉的事情告訴了她,女子指著墳?zāi)拐f:“這是一座古墓,內(nèi)空無物,只后面開有一孔,你趕緊進去躲藏起來,不然夜叉追來你就死定了。”張生趕緊找到墓孔,投身而入,發(fā)現(xiàn)里面又深又大,十分詭異,這時他才想到,深更半夜的,怎么會有一個女子站在這古墓邊?為什么她聽說夜叉來了卻不跟自己一起躲藏?難道是要幫夜叉“甕中捉鱉”?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正待從墓孔往外鉆,突然見一物從墓孔里拋了進來,“便聞血腥氣,視之,乃死人也,身首皆異矣!”
張生的恐懼已經(jīng)達到頂點,但這種精神上的折磨還未停止,很快,又有連續(xù)三具尸體被從墓孔里推了進來。接著,外面?zhèn)鱽砹朔皱X財衣物的聲音,這個給張三,那個給李四,因為分配不公還有爭吵聲……這反倒讓張生放松了一些,因為他知道這是強盜搶劫殺人后,藏尸分贓,“乃熟念其賊姓名,記得五六人”,直到外面的聲音漸漸遠去,張生想從大墓里出來報官,才發(fā)現(xiàn)墓孔已經(jīng)被強盜們封死。
張生用盡力氣也打不開墓孔,只好閉著眼睛等死,不知過了多久,墓地外面?zhèn)鱽磬须s的聲音,是住在附近的鄉(xiāng)民,有人在喊:“這里有血跡,尸體可能被強盜們?nèi)舆M這古墓里面去了!”接著,墓孔被打開,這一下,不光被強盜們所殺害的人,就連張生也被發(fā)現(xiàn)了。
“這一定是不小心掉進墓坑的賊人!”鄉(xiāng)民們鼓噪著把張生拉了出來,無論他怎么解釋也不肯聽,連踢帶打,捆綁送官。路上居然遇到了牽著馬和驢的書童,張生十分震驚地問:“你不是被夜叉撕殺了嗎?”書童也感到奇怪:“昨夜太困,跟你一起睡在大樹下,醒來就找不到你了,哪里有什么夜叉?”
這樣一直被送到縣衙,牛僧孺見了張生,因為是故交,知道他不會搶劫殺人,趕緊把他放了,張生把事情的前后經(jīng)過一講,堂上眾人不敢相信,張生遂說出在墓坑里面聽到的幾個分贓賊人的姓名,牛僧孺馬上布置抓捕,“盡獲之”.
此案令時人嘖嘖稱奇,他們都認為是“神物冤魄,假手于張生,以擒賊耳”,不過如果把張生目睹夜叉吃人和在古墓邊遇到女人都解釋為噩夢和夢游,其后在墓坑里耳聞目睹的才是現(xiàn)實世界發(fā)生的真事,也完全可以說得通吧!
二 逼龍下雨:旱災(zāi)變成了水災(zāi)
書讀得多了一些才會發(fā)現(xiàn),每個歷史上的名人都活在兩個世界里,一個在正史中正襟危坐,一個在筆記里有血有肉,牛僧孺也不例外。古代筆記中的牛僧孺就是比《唐書》和《新唐書》里的牛僧孺更加率性真實。
唐代張固著《幽閑鼓吹》一書中曾經(jīng)記錄過牛僧孺應(yīng)舉時的一件趣事,他聽說襄陽節(jié)度使于某是個奇俊之士,有識人之明,便去拜訪他,誰知住了兩個月,于某只見了他兩次,拿他當(dāng)個普通的賓客。牛僧孺才高氣傲,哪能受人如此冷落,“怒而去”.剛走沒多久,于某突然想起這個牛秀才,便問手下他還在不在,手下匯報說他已經(jīng)走了,于某問贈給他盤纏沒有,手下說贈了他五百錢,可是牛秀才“擲之于庭而去”.于某猛地明白了,這個牛秀才和那些名為求教、實為討錢的學(xué)子大不相同,是個有志氣的人,“立命小將赍絹五百,書一函,追之”,奈何牛僧孺已經(jīng)遠去了。
五代時期的學(xué)者王定保所撰《唐摭言》中的一條記錄,很像是牛僧孺從于某那里離開之后的“續(xù)集”.
貞元年間,韓愈和皇甫湜是文壇名宿,無數(shù)涌向京城的學(xué)子希望自己的文章得到他們的評賞,從而一舉成名天下知,于是被人們稱為“一代之龍門也”.
牛僧孺剛剛來到京城,把行囊寄存在京城東門外的一家小旅店,帶著自己的文章去“敲龍門”.恰好韓愈和皇甫湜正在一起喝茶,牛僧孺呈上自己的文稿,第一篇是《說樂》,韓愈一看題目便掩卷問道:“你認為拍板是什么?”牛僧孺道:“拍板就是給音樂斷句。”韓愈和皇甫湜聽了甚為稱賞,問他現(xiàn)在住在哪里?牛僧孺說:“我不知道自己的文才能否立世,所以暫居?xùn)|門外面的小旅館里,不敢做長居京城的打算。”韓愈說:“看你的文章,不止及第那么簡單,足以名垂后世了。”然后讓牛僧孺在城里找了一間屋子住下。過了幾天,韓愈和皇甫湜一起去牛僧孺住的地方,在他的門上題了一行字:“韓愈、皇甫湜同訪幾官先輩,不遇。”結(jié)果第二天,滿京城的人都來到牛僧孺處,看一看這位被兩大學(xué)者一起拜訪的人究竟是誰,“由是僧孺之名,大振天下”.
牛僧孺顯達之后,在政治上頗想有一番作為,在擔(dān)任地方官員時,憑著血氣方剛,治政多用些激烈的手段。唐代筆記《玉泉子》中記錄他鎮(zhèn)守襄州時,趕上大旱,怎么祈禱上蒼降水也沒有用,便請來一個當(dāng)?shù)赜忻姆绞?,讓他逼龍下雨,那方士說:真正的龍是不能強迫的,“強驅(qū)之,必慮為災(zāi)難制”,牛僧孺說現(xiàn)在要緊的是緩解旱災(zāi),你先給我救眼下的急,其他的“副作用”回頭再說!結(jié)果那方士作法,果然把龍給請來了,可是雨下得太大,旱災(zāi)變成了水災(zāi),“漢水泛濫,漂溺萬戶”--不知道這算不算對牛僧孺治政粗簡的一種諷刺。
三 智殺豬妖:郭元振除烏將軍
牛僧孺一生傳奇,在宦海浮沉中居然寫就了一部《玄怪錄》,足以羞煞當(dāng)今一些把業(yè)余時間用于打牌喝酒泡小姐的官員。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選傳奇之文,薈萃為一集者,在唐代多有,而煊赫莫如《玄怪錄》。”可見此書在我國文學(xué)史上地位之高。
筆者讀過幾遍《玄怪錄》,非常喜歡其中一篇名為《郭代公》的文章,因為其內(nèi)容頗類詭案,所以在這里一并講述。
在唐玄宗時代被封為代國公的政治家郭元振,年輕時有一次夜行,“陰晦失道”.見遠處有燈火,徑往投之。走了八九里,發(fā)現(xiàn)一座“門宇甚峻”的大宅。郭元振拍了半天門,無人應(yīng)答,伸手一推,門竟自動打開,只見“廊下及堂下燈燭輝煌,牢饌羅列,若嫁女之家,而悄無人”.郭元振把馬拴好,走上大堂,依然空不見人。他正琢磨自己是不是誤入鬼宅,突然聽見東屋傳來女人的哭泣聲,凄凄慘慘。郭元振拔劍便沖向東屋,卻見上著鎖,大喝道:“你是人是鬼?家中為何陳設(shè)如此,留你一個在這里哭泣?”那女子道:“我是人非鬼,本地有個烏將軍祠,供奉著一個叫烏將軍的神,他能給人帶來福禍,每年都會向村里討親,鄉(xiāng)人必擇美麗的處女嫁之,不然只恐大禍臨頭。今年選中的是我,把我關(guān)在這間屋子里,等烏將軍上門把我?guī)ё?,我害怕得不行,所以才哭泣不止?rdquo;郭元振大怒:“什么烏將軍,居然強搶民女,你且在屋里端坐,看我除此淫鬼!”
不知不覺到了二更天,正是最黑暗的時分,忽見大宅外面“火光照耀,車馬駢闐”,接著那五大三粗的烏將軍在一眾兵丁的簇擁下走了進來,還未上堂,郭元振忽然走上前,行揖道:“郭秀才拜見將軍!”烏將軍問他是何人?“郭元振說:”久仰將軍大名,我聽說您一向愛吃鹿肉,特地烹調(diào)了一份,親自給您切肉下酒。“烏將軍大悅。郭元振拿了一塊鹿肉,用隨身所帶的一把極其鋒利的小刀,一片一片削進眼前的一只盤子里。烏將軍看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伸手就往盤子里拿,說時遲那時快,郭元振一把抓住他的手,揮刀砍斷了他的手腕!烏將軍疼得嗷嗷大叫,眾兵丁連忙圍了上來,郭元振揮刀亂砍,一副拼命的架勢,嚇得這伙人簇擁著烏將軍奪門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渾身是血的郭元振回過頭,發(fā)現(xiàn)那烏將軍的”斷手“竟是一只蹄髈!
不久,門外來了許多人,”乃女之父母兄弟及鄉(xiāng)中耆老“,他們一見郭元振執(zhí)刀守在東屋前,都大驚失色,郭元振把事情經(jīng)過一講,所有的鄉(xiāng)民都譴責(zé)郭元振多管閑事,傷害了”鎮(zhèn)鄉(xiāng)之神“,叫嚷著要殺死郭元振向烏將軍賠罪。
郭元振怒不可遏道:”所謂神,就是承受天命而鎮(zhèn)守鄉(xiāng)間,造福百姓。淫妖之獸,天地之罪畜也,我誅殺它,就算是代天討伐,何罪之有?!你們這些人年年把少女送給妖畜,說是敬神,其實是用無辜者的犧牲換取你們自己的平安,這也是一種犯罪,難道還不思悔改嗎!“
鄉(xiāng)民們都傻了眼,郭元振將那只血淋淋的豬蹄一腳踢過來說:”再者說了,大凡神仙,都羽衣仙履,哪有長著蹄髈的,你們趕緊隨我一起,追蹤血跡而除妖吧!“
鄉(xiāng)中耆老們還在猶豫不已,一些年輕人已經(jīng)”執(zhí)弓矢刀槍鍬钁之屬,環(huán)而自隨“,走了二十里,見到血跡進入一個大墓中消失不見了,郭元振命令大伙兒往里面扔火把,沒多久,”見一豕,無前左蹄,血臥其地,突煙走出“,眾人刀槍齊下,將其”斃于圍中“.
這則筆記,明顯虛構(gòu)成分居多,但極有深意,那個偽裝成神只欺壓百姓的妖畜,那些受到壓迫,不但不敢反抗,反而向反抗者揮動刀刃的百姓,都是現(xiàn)實的隱喻……曾有人用”我們從未走出“來造句,后面只要接上二十四史的名稱,大抵都有道理,但真正令人黯然神傷的是,不要說正史,也許我們連《玄怪錄》這樣的志怪筆記,也同樣也沒有走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