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彭德懷兩手緊握貼在胸膛,眼望窗前,激動地說:“我們國家要心想農民,制定政策不光是想國家一頭,更重要的是要考慮幾億農民的大頭……解放才12年,很多農民仍然困難。”
本文摘自《黨史縱覽》2011年第12期,作者:黃禹康,原題:《彭德懷在湖南湘潭農村調查側記》
在湖南省湘潭市老齡委干部活動中心,77歲的《湘潭日報》退休老記者戴鼎,說起50年前他陪同彭德懷回鄉(xiāng)調研的經歷,心情仍十分激動,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上世紀60年代初那艱難困苦的歲月……
“丟了全國總人口80%的農民,就丟了為人民服務的根本”
1961年隆冬時節(jié),63歲的彭德懷回到湖南湘潭老家開展農村調查,歷時50多天。他每天冒著滴水成冰的嚴寒,往返跋涉十五六公里山路,深入鄉(xiāng)村、農家調研。其一言一行給當?shù)氐霓r民及黨員干部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12月13日黃昏時分,風雪飛揚,寒氣襲人。彭德懷披著舊青呢大衣,在湘潭錳礦招待所的走廊中四處瞭望,表情猶如戰(zhàn)場指揮作戰(zhàn)一般凝重。他沉思了一會兒,把當?shù)嘏山o他當向導的《湘潭日報》記者戴鼎叫到身旁,手指著錳礦周圍鐵絲網的大木頭樁問道:“戴鼎同志,這是干什么用的?”“可能是代替圍墻用的。”
“運這么多木頭,又這么一根根的做圍墻鐵絲網樁,太可惜了。起什么作用?山上的樹還經得幾回砍!怎么不想到農民呢?”接著他又問:“這是我們今天看見的,沒有看見的還有沒有?”戴鼎一時不知怎樣回復才好,只能尷尬地笑了笑。彭德懷繼續(xù)說:“土改時,農民分了田地,喜得不得了,一心撲在農業(yè)上,發(fā)展生產,沒有騰出手來修建房屋,不少農戶沒有屋住,有些老屋也快倒塌了。1958年大躍進刮‘五風’又毀壞了他們一些房屋。我在烏石鄉(xiāng)調查,拆了房屋的有30%,農民在那里住不好,睡不好,何不將這些木頭拿去給大家蓋新房、補舊房哩。我們應該明白,農民的痛苦是政府應當考慮的事情?。?rdquo;
說了這段話以后,彭德懷仍注視著山上,他一面指點著,一面又對戴鼎說:“山上光禿禿的,和尚腦殼沒有毛。由于1958年大煉鋼鐵,樹木都被砍光了,這個損失無法估量,記得我20多歲的時候,避難回家種田,打腳車子(南方一種手推的運輸工具)走梅林港,沿湘江到湘潭,一路上綠樹成蔭,大太陽天不要戴草帽,歇涼不要進屋。這次我回來一看,沒有幾座山上有大樹林,有的地方山林全被砍光了。大煉鋼鐵,辦公共食堂,大兵團作戰(zhàn),瞎指揮風吹遍全國,大有共產主義就要來到之勢。”戴鼎插話說:“1958年冬,我在報社工作,記得當時宣傳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彭德懷說:“是啊,搞得人們出現(xiàn)了一種可笑的幻想,以為共產主義就會來到了,這是犯了不實事求是的錯誤,致使我們黨的威信受到了嚴重損害。戴鼎同志,你學過毛主席的《矛盾論》和《實踐論》嗎?”戴鼎說:“1957年前后,我在縣委文教部組織自學和集體學過。”彭德懷說:“學好了,你就能懂得什么是辯證唯物論、歷史唯物論。脫離實際的事,總是幼稚可笑的。”
停了一會兒,彭德懷又問戴鼎:“你參加過‘大兵團’作戰(zhàn)嗎?”戴鼎回答說:“在疊福公社參加過。那時,晚上和社員一起打燈籠舉火把開荒種地,早晨在曬谷場上搞軍訓,男女老少都參加,一股子的勁。不久,我又被調回報社工作。”彭德懷應了一聲:“嗯!”忽然又說:“1959年毛主席寫了《黨內通信》,黨中央發(fā)了十二條緊急指示信,‘五風’才收斂下來。相繼農村人民公社《六十條》下發(fā)了。”戴鼎插話說:“那時省委書記來我縣搞《六十條》試點,縣里要我去參加。廣泛聽取社員意見,群眾非常喜歡,基層干部也非常擁護。”彭德懷說:“群眾最通情達理,我們解放才10來年,吃飯、穿衣、辦事都要首先想到農民,丟了占全國總人口80%的農民,就丟了為人民服務的根本。瞎指揮、盲目冒進,建不成大業(yè)。要不是黨中央、毛主席糾正得及時,損失會更大。”
談著談著,夜幕降臨,見彭德懷有些寒意的樣子,戴鼎便說:“您老穿得這么樸素,這么單薄,這里沒有暖氣呀!”彭德懷笑著說:“你還嫌我穿差??!我與外國朋友會見,不也是穿這套衣服!”接著,彭德懷又和戴鼎及身邊的警衛(wèi)員景希珍興致勃勃地聊了起來,談了不少生活瑣事和湘潭風土人情。戴鼎看時間已晚,便勸彭德懷早點休息。彭德懷回到臥房不久,戴鼎和景希珍又偷偷地去看他,發(fā)現(xiàn)他根本沒有休息,而是在燈光下翻閱和整理白天聽人匯報的記錄和材料。桌上還有一大堆文件在等著他過目。
“彭元帥進了鄉(xiāng),不也和大家一樣嗎?”
12月14日,戴鼎跟隨彭德懷去鶴嶺大隊調查。大隊黨支部書記周桂華和大隊秘書、民兵營長、婦女主任熱情地接待了他。
彭德懷聽取匯報以后,請他們把全大隊從1956年至1959年4年間的變化情況,包括人口、糧食生產、農林牧副漁業(yè)收入、群眾生活和疾病等情況逐年加以對比,從中找出發(fā)展生產中所存在的問題,讓大家保持清醒的頭腦。周桂華談到“五風”問題時說:“我們全大隊有367戶人家,生活困難,沒有飯吃,有水腫病的占全大隊總戶數(shù)的30%。大煉鋼鐵時,全大隊拆屋2000多間,占總數(shù)的37.7%,我家5棟屋全部被拆掉。”彭德懷詼諧地說:“那是你共產黨員帶的頭嘛!”大家都笑了。隨后,彭德懷語重心長地說:“毛主席經常講要‘關心群眾生活,注意工作方法’,我們一定要牢記啊。”一會兒,廚房里的同志催吃飯了,餐桌上有米飯、有紅薯,彭德懷不吃米飯,專吃紅薯。大隊干部勸他不要光吃紅薯,他笑著說:“這是高級午餐啊,我在北京還不容易吃到哩!”
下午,彭德懷視察了大隊副業(yè)加工廠,這里有榨油、磨坊和碾米設備。他拿起榨油的榨柱尖,試了試,說:“這種老式的榨油工具,笨得很,太吃力了,要改革創(chuàng)新,要用電動機械操作,減輕勞動強度。”周桂華說:“我們有臺黃谷式打米機,接的是湘潭錳礦的電,現(xiàn)在線被剪斷了。”彭德懷問:“那是怎么回事?你晚上隨我一同回錳礦去,要求礦上解決,好嗎?”晚上,彭德懷向湘潭錳礦黨委領導談了大隊的情況和意見。第二天,礦領導立即派人接通了電線,使磨坊碾子改成了電動機械,社員喜歡得不得了。
彭德懷在鶴嶺大隊調查時,走到一家黎姓農家的屋前坪,黎家老爹從堂屋里迎出來,彭德懷笑著問:“您老貴姓?”黎老頭說:“我姓黎。”彭德懷打趣地說:“好哇!你姓黎,我姓羅,我和你驢騾不分,都是一家人。”接著又問:“您多大歲數(shù)?”黎老頭說66歲。彭德懷說:“我63歲,我和你都是好兄弟。”(彭德懷當時說是姓羅,以免驚動了群眾)黎老頭笑得皺紋一層疊一層,忙把客人請進屋里坐。坐在堂屋里,彭德懷向大家問寒問暖,談笑風生。黎老頭突然問道:“外面?zhèn)髡f,彭德懷元帥進了鄉(xiāng),列位曉不曉得?”彭德懷接過黎老頭的話說:“我就是彭德懷,彭元帥進了鄉(xiāng),不也是和大家一樣嗎?普通一人嘛!”老人很不好意思地說:“我真是瞎了眼。”彭德懷說:“我從小就是打柴棍子出身的,和你一樣當農民,就住在烏石寨下,還不是搭幫毛主席、共產黨翻了身!”“我開頭就說了,我和你是一家人嘛,一點不假吧。好啦,以后見面的機會還多,我還要到上屋看看,不耽誤你了。”說完,告別了黎家。
彭德懷一路匆匆,看完這戶又走那家,顯得精神奕奕。走到一個大屋場塘邊,大家從一戶橫屋進去,原來是這家的廚房,彭德懷將灶上的鍋蓋子揭開,見有大半鍋黑綠色的糊糊。隨行的警衛(wèi)參謀景希珍是北方人,搞不清是什么,便用鍋鏟舀了點嘗嘗。彭德懷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神態(tài)上:“怎么樣?”景希珍說:“是糊糊漿湯,有草的苦味。”彭德懷細問這家主婦,才知道是細糠、蔬菜加上能吃的野草熬出的糊糊。他神色頓時難過起來,一路上心情沉悶,天色將晚時才回到了招待所。
“浮夸風會害死人的,隱瞞產量也是錯誤的。我們配合你們一起來調查,一定要實事求是”
陳蒲大隊有16個生產隊,隊隊產量低。公社黨委的同志介紹,陳蒲大隊減產嚴重的原因是“五風”傷了元氣,加上“平調”退賠不徹底,直接影響到群眾生產、生活和情緒。彭德懷聽到這些情況后,心里琢磨著,要親自去看看情況,幾次問到陳蒲大隊的方向、路程。等走訪了響水公社的黃龍大隊、鶴嶺大隊后,他更憋不住了,非要到陳蒲大隊走一走。12月15日,北風刺骨,彭德懷不顧天寒地凍,來到陳蒲大隊,仔細聽取了大隊黨支部書記童石泉的匯報,重點詢問了農業(yè)生產,糧食收入,群眾生活,國家、集體、個人三者關系的處理等問題。童石泉產,這個大隊是個嚴重減產的大隊,社員人均年口糧不到100公斤,其中一部分是按4擔紅薯抵50公斤稻谷、3擔芋頭抵50公斤稻谷來折算的。吃米糠、喝糊糊的不少。瓜菜、野草,什么土茯苓、紅薯藤、葛麻根、野菱角,只要能吃的,都想方設法搞來充饑。群眾水腫病很多。
為了把陳蒲大隊的情況搞清搞透,彭德懷親自設計制作表格,列舉調查內容,分生產隊一項一項地統(tǒng)計。彭德懷交代大隊干部:“請你們耐煩-點,搞準確些,切忌摻假,浮夸風會害死人的,隱瞞產量也是錯誤的。我們配合你們一起來調查,一定要實事求是。”情況弄清后,他又反復征求區(qū)、社干部意見,并交代戴鼎寫一篇關于陳蒲大隊減產情況調查的材料。彭德懷分析說:“陳蒲大隊自然條件好,偏偏糧食減產,天災有一些,人為的因素太多了。共產風、浮夸風、瞎指揮風,傷了農民的元氣,‘平調’退賠又不徹底,分配上的平均主義,多勞不能多得,人的積極性怎么調動起來。”他對陳蒲大隊糧食減產情況非常關注,不顧自己身患重感冒,頂著嚴寒細雨,一連三次去陳蒲大隊和基層干部交談,深入到黃蒲、白泥等幾個生產隊認真傾聽群眾意見。
在即將離開響塘區(qū)時,彭德懷把區(qū)委書記、區(qū)長叫來,商量如何適當統(tǒng)銷一點糧食給陳蒲大隊,以解燃眉之急。他囑咐基層干部,切實安排好社員生活,讓農民安居樂業(yè),鞏固農村社會主義陣地。陳蒲大隊群眾后來傳唱著一首民謠:“搭幫彭德懷,糧食統(tǒng)銷來;身體恢復快,生產得安排。”
“我要向國家糧食部財政部打官司”
在彭德懷的會客室里,沒有火爐,更沒有暖氣設備,條件與北京相比,相差太遠。
一次,彭德懷踱著步說:“戴鼎同志,請你寫篇文章,我要拿回去向國家糧食部、財政部打官司!”戴鼎一聽,嚇了一大跳,打官司,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彭德懷兩手緊握貼在胸膛,眼望窗前,激動地說:“我們國家要心想農民,制定政策不光是想國家一頭,更重要的是要考慮幾億農民的大頭……解放才12年,很多農民仍然困難。”接著,他對戴鼎說:“你學過歷史,寫這個材料要從外國的、我國歷史的、現(xiàn)實的情況三方面去認識。我們國家現(xiàn)在的征購是‘水漲船高’政策,政策年年變,農民增了點產,國家就要多繳征購超產糧,浮夸風滿天吹,打腫臉充胖子,結果征了過頭糧,農民自己空了倉,吃不上飽飯,到頭來發(fā)揮不了增產增收的積極性!”
他說:“戴鼎同志,請你寫這篇文章,字數(shù)不要多,觀點要鮮明。請你一定寫好,給我?guī)Щ刂醒肴ァ?rdquo;戴鼎心里很感動,但也很害怕,他不敢講,也不敢寫,怕惹出禍來,感到很為難。怎么辦呢?但當他想到彭德懷在湘潭農村調查這么久,時時處處事事誠心誠意為人民著想,他老人家想的是農民,講的是正義?。∮谑?,戴鼎按照要求,連夜趕寫好材料交給了彭德懷。
后來,彭德懷又兩次去鶴嶺大隊,花很大的精力對征購糧一事作調查研究。他認為征購糧問題對于調動農民積極性、對于政策取信于民關系很大。當時,鶴嶺大隊征糧超過12%,黃龍大隊超過11%,陳蒲大隊18%,都超過中央關于征糧不超過總產量10%的規(guī)定;在糧食分配上,各生產隊之間,只是由于超產全獎和減產全賠而有所不同,在包產以內的分配都一樣,不能很好體現(xiàn)多產多吃、少產少吃的精神。彭德懷特別強調說:“我們的征購政策要穩(wěn)定下來,給農民吃定心丸。按幾年的總產和單產,取個平均數(shù),固定下來。購糧任務要相對穩(wěn)定,讓農民感到有奔頭,調動增產積極性。只有發(fā)展生產力,民富才能國強。”
“我彭德懷是人民的勤務員,不是做官的老爺”
在人們的想象中,彭德懷是一位令人望而生畏、威武嚴肅的領導人。其實,彭德懷所到之處,干部和群眾一致感覺他是一個熱忱、謙遜、樸實、和藹可親的人。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我彭德懷是人民的勤務員,不是做官的老爺!”
1961年12月23日,彭德懷回到湘潭縣委,湘潭地委副書記兼縣委書記的姚欣等領導設便宴招待彭德懷,以感謝他老人家對家鄉(xiāng)人民的關懷。彭德懷此時的心情也異常興奮,他根據此次回鄉(xiāng)的調查情況,對湘潭的工作特別是對農民群眾的生活、生產作了具體指示。最后,在縣委南樓住宿了一個晚上。誰也沒想到,此行是彭德懷最后一次回故鄉(xiāng)。
12月24日,彭德懷即將離開湘潭縣。這天,雨住風停,氣溫回升。早餐后,彭德懷將要離開的時候,緊握著戴鼎的手說:“戴鼎同志,謝謝你了。”戴鼎頓時鼻子一酸,聲音哽咽地只說了一句:“祝彭老總身體康寧!”聚集在縣委南樓前小坪里的縣委領導和機關干部,都站在彭德懷的周圍,為他送行。彭德懷這次在湘潭調研歷時50多天,每天冒著嚴寒,深入鄉(xiāng)村、農戶,調查座談、接待鄉(xiāng)村干部及農民2000多人,白天接待來訪群眾,外出調查研究,并參加生產勞動,晚上坐在油燈前,親手寫了4份農村調查材料。除了分發(fā)省、地、縣委以及有關區(qū)委或公社外,并將一整套材料交中央辦公廳轉呈毛澤東。這些材料為黨和國家制定農村經濟政策,提供了重要參考。
戴鼎在跟隨彭德懷調查研究的日子里,深受教育?,F(xiàn)已77歲高齡的他每次回憶起那段日子時,總是說:彭老總那種關心農民、疼愛農民、廢寢忘食、辛勤工作的精神;那種胸襟坦蕩、光明磊落、剛直不阿、無私無畏、敢于碰硬、敢于犧牲的氣魄;那種一生為革命、一生為人民的共產主義世界觀;那種與民同甘共苦、厭惡奢侈、勤儉節(jié)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優(yōu)良作風,是我們世世代代的榜樣,值得我們永遠懷念和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