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語(4)

時間:2011-12-20 21:53來源:未知 作者:張愛玲 點擊: 載入中...

  然而來了一件結(jié)結(jié)實實的,真的事。我父親要結(jié)婚了。我姑姑初次告訴我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陽臺上。我哭了,因為看過太多的關(guān)于后母的小說,萬萬沒想到會應(yīng)在我身上。我只有一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fā)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欄桿上,我必定把她從陽臺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我后母也吸鴉片。結(jié)了婚不久我們搬家搬到一所民初式樣的老洋房里去,本是自己的產(chǎn)業(yè),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房屋里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復(fù)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磕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樓異的世界。而在陰暗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著“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里只有昏睡。

  我住在學(xué)校里,很少回家,在家里雖然看到我弟弟與年老的“何干”受磨折,非常不平,但是因為實在難得回來,也客客氣氣敷衍過去了。我父親對于我的作文很得意,曾經(jīng)鼓勵我學(xué)做詩。一共做過三首七絕,第二首詠“夏雨”,有兩句經(jīng)先生濃圈密點,所以我也認為很好了:“聲如羯鼓催花發(fā),帶雨蓮開第一枝。”第三首詠花木蘭,太不像樣,就沒有興致再學(xué)下去了。

  中學(xué)畢業(yè)那年,母親回國來,雖然我并沒覺得我的態(tài)度有顯著的改變,父親卻覺得了。對于他,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來跟著他,被養(yǎng)活,被教育,心卻在那一邊。我把事情弄得很糟,用演說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學(xué)的要求,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壞的演說。他發(fā)脾氣,說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后母當(dāng)場罵了出來,說:“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里,為什么不回來?可借遲了一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

  滬戰(zhàn)發(fā)生,我的事暫且擱下了。因為我們家鄰近蘇州河,夜間聽見炮聲不能人睡,所以到我母親處住了兩個禮拜。回來那天,我后母問我:“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說一聲?”我說我向父親說過了。她說:“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里哪兒還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一個嘴巴,我本能地要還手,被兩個老媽子趕過來拉住了。我后母一路銳叫著奔上樓去:“她打我! 她打我!

  “在這一剎那間,一切都變得非常明晰,下著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飯已經(jīng)開上桌子,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瓷缸上細細描出橙紅的魚藻。我父親蹬著拖鞋,啪達啪達沖下樓來,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shù)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上,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發(fā)一陣踢。終于被人拉開。我心里一直很清楚,記起我母親的話:”萬一他打你,不要還手,不然,說出去總是你的錯。“所以也沒有想抵抗。他上樓去了,我立起來走到浴室里照鏡子,看我身上的傷,臉上的紅指印,預(yù)備立刻報巡捕房去。走到大門口,被看門的巡警攔住了說:”門鎖著呢,鑰匙在老爺那兒。“我試著撒潑,叫鬧踢門,企圖引起鐵門外崗警的注意,但是不行,撒潑不是容易的事。我回到家里來,我父親又炸了,把一只大花瓶向我頭上擲來,稍微歪了一歪,飛了一房的碎瓷。他走了之后,何干向我哭,說:”你怎么會弄到這樣的呢?“我這時候才覺得滿腔冤屈,氣涌如山地哭起來,抱著她哭了許久。然而她心里是怪我的,因為愛惜我,她替我膽小,怕我得罪了父親,要苦一輩子;恐懼使她變得冷而硬。我獨自在樓下的一間空房里哭了一整天,晚上就在紅木炕床上睡了。

  第二天,我姑姑來說情,我后母一見她便冷笑:“是來捉鴉片的么?”不等她開口我父親便從煙鋪上跳起來劈頭打去,把姑姑也打傷了,進了醫(yī)院,沒有去報捕房,因為太丟我們家的面子“

  我父親揚言說要用手槍打死我。我暫時被監(jiān)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這座房屋忽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xiàn)出青自的粉墻,片面的,癲狂的。

  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詩關(guān)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著月亮光,”我讀到它就想到我們家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的殺機。

  我也知道我父親決不能把我弄死,不過關(guān)幾年,等我放出

  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我了。數(shù)星期內(nèi)我已經(jīng)老了許多年。我把手緊緊捏著陽臺上的木欄桿,仿佛木頭上可以榨出水來。頭上是赫赫的藍天,那時候的天是有聲音的,因為滿天的飛機。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愿意。何干怕我逃走,再三叮囑:“千萬不可以走出這扇門呀!出去了就回不來了。”然而我還是想了許多脫逃的計劃,《三劍客》、《基度山恩仇記》一齊到腦子里來了。記得最清楚的是《九尾龜》里章秋谷的朋友有個戀人,用被單結(jié)成了繩子,從窗戶里縋了出來。我這里沒有臨街的窗,惟有從花園里翻墻頭出去??繅Φ褂幸粋€鵝棚可以踏腳,但是更深人靜的時候,驚動兩只鵝,叫將起來,如何是好? (責(zé)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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