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首長這么晚了還在工作……
剛開始是工作,現(xiàn)在就不是……叫你來是為了一件家務事……我認識你的父親。他骨骼粗大的手指迅速捻動紅封面里的紙頁,仿佛在剝粽子。
那時候,在一野。他指著我的主要家庭成員一欄:你父親是團長,我是他手下的教導員。
我從田部長銅鑼般的臉上看到羞澀,軍人永遠都對官階耿耿于懷,他那時比我父親職務低現(xiàn)在也依然。但他立即把羞澀掃去,仿佛一塊油布把金屬拭亮。
你看看,這是我的兒子。在南海當參謀,他從貼身的衣袋里拿出一個夾子,從夾子里抽出一張照片。
我仔仔細細看那張照片,仿佛那是名畫。這是一名青年軍人的頭像,虛光,好像在云霧中微笑。實在說,我并沒有記住他的相貌,一直在端詳背景。浩瀚的海飛翔的鳥和宮殿般的建筑,對看慣了大漠風煙的我的眼睛,濕潤而清涼。
我以前就沒有見過海。山的高度是以海拔為單位,高原與海,就有了縱的和橫的立體距離。有時竟懷疑:世上究竟還有沒有海這種東西。
怎么樣?田部長殷殷地注視著我。
真好。
那就好。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燭花劇烈地跳動,好像有人躲在暗處企圖將它吹熄。
聽說那天的電影舞劇《紅色娘子軍》頻頻斷片,大家說,小伊怎么這么不負責任?
伊喜默不作聲地把膠片送我,果然是吳清華倒踢紫金冠最騰空的剎那。我把毛衣和背心的線拆下來,洗凈,捻散。每一股毛線可拆為兩股,兩股又可分為四股,撣松后,茸若彩色浮云。串在書簽上,煞是好看。在物質(zhì)匱乏的高原,這是美妙的奢侈品。
喂,伊喜,送你一副書簽,你喜歡什么顏色的線?
我不要。
為什么不要?多漂亮的書簽!
漂亮我也不要。那天田部長叫你去說什么?
當初不是你說好看的嗎,怎么又說不好?我不是給你說過了嗎,他什么也沒說。
那不可能。在那種時候突然叫你,他肯定想到了什么,怎么會什么都不說。伊喜盯著我。
我仔細回想,田部長那天說跟我父親是戰(zhàn)友。伊喜是農(nóng)村娃,平日最不愿別人談論老子?,F(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高興了,不好用這話再刺激他。我說:真的沒說什么。又不是我找的他,是他找的我。你該問他去。
你知道我不會去問部長,你不愿說就算了。自從部長找過你,我覺得你變了。
我沒變!你才變了呢!疑神疑鬼!
不歡而散。
田部長給我的父母寫了信,談了他們的友誼和我在部隊的情況。最初的信是父親回的,之后就是母親。在她眼里,我永遠是長不大的一年級小學生。這種信件往來如同家長與學校老師的聯(lián)系手冊。
過了沒多久,田部長說,小秦,你探家去吧!
部長,您騙我。我剛回來沒幾天。
部長什么時候會騙士兵?
我快樂地服從了這道命令,伊喜優(yōu)郁地注視著我。
回到家里,我看到一個被海風吹得黝黑的青年,他是田部長的兒子小田參謀,到北京來玩。
我剛開始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含義。兩個同是休假的年青人,一塊玩談大海和高原是極為正常的事情。我最喜歡聽小田放肆地講老田的笑話,這對于在他爸爸管轄之下的我,具有特殊的樂趣。而且我發(fā)現(xiàn)同他相處猶如總是浸泡在溫度適宜的水中,總是讓你輕松隨意。我們互相新奇陌生,彼此都樂意講述與傾聽。媽媽不動聲色地引導事情的發(fā)展,我們每天都像地質(zhì)勘探隊員,背著水壺和面包,游覽各處名勝。
他比我提前歸隊,走的時候,我們都沒有依依不舍。
他走了之后,媽媽對我說,小田不錯。
我說,是啊不錯。
政治條件好。家庭知根知底。人也長得精干。
那個時候,形容男子漢的風度,最高級的詞匯就是精干了。遠沒有瀟灑倜儻這一類語言。
還行吧。
我永遠不覺得田參謀出類拔萃。他平和穩(wěn)重但沒有膽魄沒有創(chuàng)見。連打十盤撲克,他幾乎沒有一把主動甩主。但奇怪的是他打牌的最后成績也不比別人差。
軍隊里所有的人政治條件都不錯,家庭也都知根知底。長得精干的也不難找。我反駁媽媽,暗中把伊喜評判了一番,覺得他完全可以歸入“精干”。 (責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