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很多最珍貴的友情都是這樣,看起來親密得天荒地老、??菔癄€了,細(xì)細(xì)一問卻很少見面。相反,半輩子坐在一個辦公室面對面的,很可能尚未踏進(jìn)友誼的最外層門檻。李白與杜甫相遇是在公元七四四年。那一年,李白四十三歲,杜甫三十二歲,相差十一歲。
很多年前我曾對這個年齡產(chǎn)生疑惑,因為從小讀唐詩時一直覺得杜甫比李白年長。李白英姿勃發(fā),充滿天真,無法想象他的年老;而杜甫則溫良醇厚,恂恂然一長者也,怎么可能是顛倒的年齡?
這種隔著明顯界碑的不同時間、身份,使他們兩人見面時有一種異樣感。李白當(dāng)時已名滿天下,而杜甫還只是嶄露頭角。
杜甫早就熟讀過李白的很多名詩,此時一見真人,崇敬之情無以言表。一個取得巨大社會聲譽(yù)的人往往會有一種別人無法模仿的輕松和灑脫,這種風(fēng)范落在李白身上更是讓他加倍地神采飛揚(yáng)。
眼前的杜甫恰恰是最能感受這種神采的,因此他一時全然著迷,被李白的詩化人格所裹卷。
李白見到杜甫也是眼睛一亮。他歷來不太懂得識人,經(jīng)常上當(dāng)受騙,但那是在官場和市井。如果要他來識別一個詩人,他卻很難看錯。即便完全不認(rèn)識,只要吟誦幾首、交談幾句,便能立即做出判斷。
杜甫讓他驚嘆,因此兩人很快成為好友。他當(dāng)然不能預(yù)知,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將與他一起成為執(zhí)掌華夏文明詩歌王國數(shù)千年的王者之尊而無人能夠覬覦;但他已感受到,無法阻擋的天才之風(fēng)正撲面而來。
他們喝了幾通酒就騎上了馬,決定一起去打獵。當(dāng)時與他們一起打獵的,還有著名詩人高適。高適比李白小三歲,屬于同輩。他空懷壯志在社會最底層艱難謀生、無聊晃悠。我不知道他當(dāng)時熟悉杜甫的程度,但一聽到李白前來,一定興奮萬分。這是他的土地,溝溝壑壑都了然于心,由他來陪獵,再合適不過。
擠在他們?nèi)松磉叺?,還有一個年輕詩人,不太有名,叫賈至,比杜甫還小六歲,當(dāng)時才二十六歲。年齡雖小,他倒是當(dāng)?shù)卣嬲闹魅恕?/p>
于是,一支馬隊形成了。在我的想象中,走在最前面的是高適,他帶路;接著是李白,他是馬隊的主角,由賈至陪著;稍稍靠后的是杜甫,他又經(jīng)常跨前兩步與李白并駕齊驅(qū)。
他們沒走多遠(yuǎn)就挽弓抽箭,揚(yáng)鞭躍馬,奔馳呼嘯起來。高適和賈至還帶來幾只獵鷹,這時也像閃電般躥入草叢。
箭聲響處,獵物倒地,大家齊聲叫好,所有人的表情都不像此地沉默寡言的獵人,更像追逐嬉戲中的小孩。馬隊中,喊得最響的當(dāng)是李白,而騎術(shù)最好的應(yīng)該是高適。
獵物不少,大家覺得在野地架上火烤著吃最香最新鮮,但賈至說早已在城里備好了酒席。盛情難卻,那就到城里去吧。到了酒席上,幾杯酒下肚,詩就出來了。這是什么地方啊,即席吟詩的不是別人,居然是李白和杜甫,連高適也只能躲在一邊了,真是奢侈至極。
李白和杜甫從秋天一直玩到冬天。分手后,第二年春天又在山東見面。不久,又一次告別;又一次重逢,那已經(jīng)是秋天了。當(dāng)冬天即將來臨的時候,李白和杜甫這兩位大詩人永久地別離了。
當(dāng)時他們都不知道這是永訣,李白在分別之際還寫了“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的詩,但金樽再也沒有開啟。因此,這兩大詩人的交往期一共也只有一年多一點兒,中間還有不少時間不在一起。
李白與杜甫的友情,可能是中國文化史上除俞伯牙和鐘子期之外最被推崇的了,但他們的交往,是那么短暫。相識已是太晚,作別又是匆忙。多情的杜甫在這以后一直處于對李白的思念之中,不管流落何地都寫出了刻骨銘心的詩句;李白應(yīng)該也在思念吧,但他步履放達(dá)、交游廣泛,杜甫的名字再也沒有在他的詩中出現(xiàn)。
世間很多最珍貴的友情都是這樣,看起來親密得天荒地老、海枯石爛了,細(xì)細(xì)一問卻很少見面。
相反,半輩子坐在一個辦公室面對面的,很可能尚未踏進(jìn)友誼的最外層門檻。
真正的友情不依靠什么。不依靠事業(yè)、禍福和身份,不依靠經(jīng)歷、方位和處境,它在本性上拒絕功利,拒絕歸屬,拒絕契約,它是獨立人格之間的互相呼應(yīng)和確認(rèn)。它使人們獨而不孤,互相解讀自己存在的意義。因此所謂朋友也只不過是互相使對方活得更加自在的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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