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刀為自己對一顆蒼老靈魂的臆測而不安。

    “得了吧！我的曹老！您前兩天不是還說要是有了錢，先把咱的大奔修一修。不是我這人烏鴉嘴，專揀難聽的說。今個兒拉的是您的乘龍快婿和尊貴的客人，我可要高度提高革命警惕。要是別人，說什么我也不拉了。那車的毛病您又不是不知道，弄不好要出人命的。您這會兒又說什么基金會了，再等會兒又該想起希望工程了。跟您實說吧，這該大修的奔馳就是您的希望工程，有了錢什么也別張羅，先修車！”姚老大的大嗓門把薄紗窗簾都拂動了。

    “是啊是……車當(dāng)然是要修的，基金會也要辦，要辦……”曹畏三老人突然像孩子似的不好意思。他的司機(jī)使他出了丑。

    終于告完辭，呼吸到外面的新鮮空氣。

    坐進(jìn)锃亮的奔馳230汽車，不想?yún)s比外面熱得多。姚老大搖開車窗，說：“空調(diào)壞了。”

    大奔顛簸地滑行起來。畢刀的屁股是坐慣了公共汽車的，至多也就是“面的”的水平，一時覺得還挺舒適。鄭玉朗皺著眉頭說：“這車變速齒輪的毛病大。”

    姚老大說：“行。是個行家。車也跟人一樣，小病不治就攢成癌癥了。車比人還不如，人還能講點精神，練個氣功什么的。車只有一招，就是出事。不定誰倒霉趕上翻車了呢。”

    畢刀想，別的司機(jī)都不樂意說翻車，這個司機(jī)不怕?？煽偘逊噿煸谧炱ぷ由系乃緳C(jī)，沒準(zhǔn)更怕。

    畢刀突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事，問鄭玉朗：“你們兩口子，折騰了我這么一下午連帶一晚上，到底是什么事，你可還沒告訴我呢！”

    鄭玉朗仿佛沒聽見似的說：“都這么晚了，先送你回家吧。”

    畢刀不甘心，說：“你還是跟我講清楚，我是個心里存不了事的人，你要是不說明白了，只怕我連今晚上的覺都睡不好。”

    鄭玉朗看著姚老大的后背說：“還是讓末生同你談吧。你們畢竟是老同學(xué)下。”

    畢大夫還想問什么，一見鄭玉朗雙肘抱肩，正襟危坐免開尊口的模樣，知道也問不出什么了，就閉緊了嘴。

    車?yán)镆粫r有些沉悶。

    “到哪兒下，提前言語。我最怕到了跟前才說話的主兒。要知道北京城里的路口規(guī)矩大了，不是你想在哪兒停都行的。”姚老大吭吭哧哧駕駛著不大靈光的奔馳，在漫行道上開。一輛輛藍(lán)鳥皇冠奧迪桑塔納林肯卡迪拉克，從奔馳車的左側(cè)飛掠而過。

    姚老大安之若素，不焦不躁地緩緩打著方向盤，仿佛在耍一套太極功夫。

    但老邁的大奔不爭氣，應(yīng)聲顫抖了一下，好像經(jīng)過了一個炮彈坑。

    畢刀回頭看了看路，下了微雨，馬路很平坦。淺淺的水滴像油膜鍍在路面上，流淌著一道又一道霓虹燈艷麗的光斑，仿佛一匹暗淡的綴著團(tuán)花的綢緞。

    “喂！我說小姑爺，聽老爺子講，幾個快婿中，就你的路子最野。怎么樣？給咱打聽打聽，有沒有愿意要大奔的主兒？我跟他換，8成新的桑塔納咱就干！這個車，也就殼子還像那么回事，內(nèi)里頭都耗損完了，一個文化單位就沒有錢修修。不過，可得快！趁現(xiàn)在這變速輪還站著最后一班崗。要是徹底趴下了，沒有幾萬塊錢，它是徹底轉(zhuǎn)不起來的。再說了，老爺子都這個歲數(shù)了，要是哪天半夜里急診上醫(yī)院，突然車誤在半道，我吃不了這官司。我一個當(dāng)下人的，也想通了，要的什么面子？圖的什么排場？左不過是個窮開車的，平平安安把主人送到了地方，這就是最大的面子！我也不管是什么牌子的車了，開著好使就行。人非草木，曹老對我那是沒說的，我得對得起他。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們會有錢來修奔馳230的。說句不好聽的話，老爺子坐了一輩子的奔馳，不能叫他死在桑塔納里。”鄭玉朗冷冷地說。恰好這時駛過一處紫藍(lán)色的廣告牌燈箱，他的臉就顯出潛水艇樣的堅毅。

    “你們接著聊吧，我到家了。”畢大夫說。

    第二天是畢刀出門診的日子。主治醫(yī)師診室，限掛20個號。掛號費1元，每張掛號單醫(yī)生可提2角錢，也就是說，同樣是出門診，在主治醫(yī)師診室干一個上午，可多得4元錢。因此輪流出這種門診，就成了公眾的一種福利。

    其實在普通診室里，也常常坐著主治醫(yī)師。只是那里的掛號費都是歸集體所有，看病的醫(yī)生一塵不染。

    畢刀有時想想可笑。醫(yī)生還是那個醫(yī)生，醫(yī)術(shù)還是那個醫(yī)術(shù)，只因屁股坐的凳子不同，病家就要付出不同的價錢，就不免替病家叫屈。但細(xì)想起來，主治醫(yī)師診室的房間畢竟寬敞一些，病人是單獨就診，不像普通號那里，一溜坐七八個病人，好像等著剃頭的鋪子。主治醫(yī)師診室里還有一扇雖說不很潔白但很嚴(yán)實的屏風(fēng)，給人一種安全的感覺。

    畢刀開始看病人，昨晚上沒睡好，頭痛欲裂。但一想到病人是把帶著體溫的一元錢塞進(jìn)掛號室的小窗口的，其中有2毛錢還將進(jìn)入自己的腰包，就提醒自己一定要抖擻精神。

    看主治醫(yī)師門診的多半是些中年知識分子，他們真是有病啊，好不容易放下工作，來一趟醫(yī)院。掛一個專家門診要10元錢，他們舍不得。5毛錢一個的普通號，他們又信不過剛出校門像青棗一樣毛愣的年輕醫(yī)生。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身體和時間，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主治醫(yī)師號。除了節(jié)儉之外，還有一種惺惺惜惺惺之感。覺得這個年紀(jì)的醫(yī)生像自己一樣，都是挑大粱有真才實學(xué)的。

    中年知識分子易早夭，畢刀格外認(rèn)真地診治，頭上沁出薄薄的汗水。

    叫到16號了，她的神經(jīng)漸漸麻木。她依舊溫和地注視著病人，但目光像隨手撒出的沙礫，很散亂地罩在病人身上，已沒了焦點。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