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畢刀很干脆地說。
別看畢刀拒絕得很斷然,其實誰能不想富裕呢?只是這些年來,她看過知識分子太多的紙上談兵,再也不想空議這個話題了。別看你鄭玉朗衣冠楚楚,也沒有太多的進項。曹末生這個記者,招待會沒少開,肚子里用公款積聚的油水不少,家里也頗有幾箱粗制濫造的紀念品,比如拉鏈打不開的公文包,走時不準的手表什么的,但硬通貨并不多,鄭玉朗也就是算個中康吧,作出這種拯救他人于水火之中的大慈善家表情,叫人不快。
“好。好極了。”鄭玉朗輕輕地敲著桌邊。“末生猜你會這樣回答這個問題,我還不相信。看來畢女士確實是不為商海所動,這使我們對選擇你更有了信心。”鄭玉朗很嚴肅地說。
畢刀愈發(fā)迷惑,說:“我又不是一件商品,何來選擇?何來信心?”
“這個我們以后自會向你解釋的,我不知末生同你說清楚了沒有,看在你與她多年上下同一張床的友誼上,今晚你能同我一道去看看她的父親嗎?”鄭玉朗的面容越加凝重起來。
“曹老?病了?”畢大夫輕輕重復了一聲。如果她記得不錯,老人家已經(jīng)靠80歲了。
曹末生的父親是文化界的一位老前輩了,在相當一級的部門做領導工作?,F(xiàn)在當然是退下來了,但仍經(jīng)常在報紙上露面。就像一顆龐大的彗星,雖說最燦爛的彗頭已經(jīng)閃過,但巨扇般的彗尾依舊籠罩著半個天空。
“曹老還會記得我嗎?”畢刀響咕了一聲。說實話,她不想領這個差事,少年時留下的冷淡太深刻了。
“是的。曹老現(xiàn)正在醫(yī)院的病床前等著你。”鄭玉朗肅穆地說。事情真是越來越復雜了。精明干練的女外科主治醫(yī)師,像掉進一杯牛奶,范圍不大,但四面渾濁。直覺告訴她,這后面一定藏著一件事。但事的性質(zhì)規(guī)模趨向,畢大夫可是一點也判斷不出來。
你甚至沒法提高警惕,因為對方是你30年的朋友。一個秀外慧中的有教養(yǎng)的女人。一個雖然畢大夫不喜歡可還要算得上出色的男人?,F(xiàn)在,德高望重的曹老也卷了進來。三個人已形成了一個漩渦,畢大夫跳不出去了。
冰咖啡來了。杯子裹攜著涼氣,四周散發(fā)著飄渺的云霧。鄭玉朗又叫了幾樣小點心以充便飯,打算吃了就到醫(yī)院去。
“委屈你了。今天只能這樣湊活了。”他很抱歉地說。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你講清楚。”畢刀抱著手。大有不說清楚了就絕食的意思。
“不管事情是個什么結果,我都一定會同你講清楚。只是,不是今天。一是三言兩語說不明白,二是馬上就要到醫(yī)院停止探望的時間了。雖說老頭子那兒有點特權,也不好超時太多。”鄭玉朗率先站了起來,這不符合紳士的風度,但他顧不了那許多了。至于畢大夫吃得飽不飽,他也不關心。
現(xiàn)今的女士崇尚減肥,整個世界都崇尚輕。
畢大夫只好說:“好。”就起身。一連串的安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倒要看看曹家玩的什么機關。
的士停在翠柏森森的院落之前。
斗拱飛檐。歲月把陰涼處的石板鍍上城市罕見的青苔,走廊像街巷一樣寬大,顯示著當年的建造者奢華的王者氣派。
這是外國人在大約一個世紀以前,用庚子賠款修起的醫(yī)院。夕陽中,古典式的輪廓清晰如鐵。時光的流逝使它破舊,平添了些許和藹的溫情。
他們走進高干外賓部。長長的甬道鋪著深可陷人的地毯,竟把醫(yī)院素有的消毒水氣味也吸附掉了許多,朦朧滲出豪華賓館的氣氛。
走過一間間病房。門都關得緊緊,毫無聲息。病房的門把手都是黃銅的,像一只只豹眼,炯炯地瞪著來人。
到了。
推開門,病房里只開了床頭燈,撒著均勻的光暈,給開著空調(diào)的病房清冷的空氣,注入了淡淡的暖意。一位須發(fā)潔白的老者,趿著軟底拖鞋,緩緩地踱著方步,很有規(guī)律地在地毯上走動著。
聽到人聲,老人低吟了一句:“來了。”依舊不停歇地走自己的路。
畢大夫和鄭玉朗站在一旁,看老人若無其事地走著,口中呼出的氣流,把一根很長的白眉毛,吹得飄飄欲飛。一邊走,老人一邊很有韻律地念叨著:“918……919……”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了。幾十年前畢蘭送曹末生回她家時的壓抑感,重又鮮活地蒞臨。
她原以為老人走到1000步的時候就會停下腳步,沒想到曹老全不受習俗制約,到了那個整數(shù),依舊不緊不慢地把地毯趟出兩道淺壕。
曹老的威嚴就在這沉默中漸漸生長。他明明約了你,你和他的女婿同時到達,他已經(jīng)知曉了,卻完全無視你的存在,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功課。
這是一種融入血液中的尊嚴的氣勢,它膨脹著,將兩位中年得意的后生震懾,覺得自己萎縮起來。
老爺子顧自做著游戲,數(shù)到1100了,定住身,緩緩地回頭,向他們和善地微笑。
那笑容中有一種很感人的天真。
畢刀以為他會說:讓你們久等了之類的客氣話。但她馬上就知道自己錯了。老爺子毫不感到內(nèi)疚,讓別人等著他,是他一生中最常做的事之一。他的笑容,是因為自己終于完成了走路的指標。
“你是末生的同學。很好,聽末生講到過你。”曹老的確已經(jīng)很老了,皮膚的面積比軀體的實際面積大出許多,到處耷拉著喪失彈性的褶皺。他的牙齒不正常地潔白整齊,顯然是假的了。假牙使老人的聲音夾雜清脆的回聲,使布滿老年癍的面孔不真實。眼睛出奇的亮,盡管有早期白內(nèi)障,從昏黃的瞳孔正中射出的光芒,還是有一種讓你不由自主說真話的魅力。
(責任編輯: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