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所求,因此也不緊張。知道的,就揀著自己擅長的話,往外掏??偛荒芙腥颂床黄鹆俗约骸嵲诓幻靼椎?,就老老實實地說我不清楚。也不是她就特別地謙虛板正,而是長期的醫(yī)學(xué)實踐養(yǎng)成的習(xí)慣,接觸的都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強不知以為知,是要用血來償還利息的。
曹老飛速地轉(zhuǎn)換著話題,顯示出和他的年紀(jì)不相符的敏捷。但歲數(shù)畢竟不饒人,他很快露出倦意。
一直在旁洗耳恭聽的鄭玉朗,相機遞上一杯淡茶,說:“爸,您休息會兒,慢慢說。沒敢給您沏太濃的茶,怕您睡不著。”
曹老倔倔地說:“我不累。”
正在這時,門開了,身穿漿得筆挺工作服的護士走進來,態(tài)度很輕柔地說:“曹老的客人,能否讓曹老早一點休息?”
畢刀心里早就巴望著護士來攆人,此刻忙不迭地站起來說:“曹老,您好好休養(yǎng)。我以后再來看您。”
曹老興猶未盡,但體力實在不支,就不甘心嘟囔:“我感覺自己體力很好嘛,可他們總是來提醒我有病。”
大家微笑不語,對這種老小孩式的惱火表示充分的理解。
“你們怎么來的?”曹老關(guān)懷地問。
“打的來的。”鄭玉朗說。
“這么晚了,怕不好叫車了。我讓司機送你們一下吧。”曹老很體恤地說。
畢刀忙說不必。心想老頭子真是不食人間煙火,越是晚上,大街上越好打的。公車私車都上街拉客,滿街蝗蟲一般。
鄭玉朗沒說什么,一時間摸不清老泰山的心思。老人家平日是很反對用公家的車,給家里人接送客人的。今天這是怎么啦?
老人開始給他單位的管車人打電話。那邊答應(yīng)的并不痛快,意思是要是曹老親自用車還好說,既然是別人,這么晚了,是不是……
曹老火了。別看干瘦的一個瘋老頭,一旦火起來,威嚴(yán)不減當(dāng)年。那邊就乖乖地說馬上趕到醫(yī)院來。
焦急的等待。該說的話都已說完,就像火車站送行的人們,只等火車鳴笛了。大家就有些尷尬。
“曹老,您找我?”房間門嘭的撞開,進來一位穿和尚領(lǐng)文化衫的五短漢子,全然不看客人,直沖曹老問。他的前胸印著“我沒錢”幾個拙劣的黑字,待他走到曹老身旁,就看到他的身后印著“想發(fā)財”.
“……是……啊。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小婿。”曹老從朦朧中驚醒,說。
“噢噢,末生的爺們!聽說多年了,一直沒緣見,今個兒幸會幸會。我姓姚,叫我姚師傅也成,叫我姚老大也成。有事言語啊,要用車,跟我說。曹老廉潔,他叫我出車,是派車,我給您出車,是咱哥倆的事,您說是不是?”姚老大全然不顧醫(yī)院的規(guī)矩,大聲說笑。
大家同曹老告別。老人家勉力半站起來,扶著沙發(fā)的扶手,膝蓋顯得很軟弱。衰老的氣味像是用紙裹不住的油餅,散發(fā)出來。
畢刀以她的醫(yī)學(xué)知識明白,衰老最先表現(xiàn)在從一個動作到另一個動作的過渡中。老人在他們面前不斷地表現(xiàn)走路,也許不止是當(dāng)官的習(xí)慣,可能是證明自己的活力。
“籃子,你確實是一個好孩子。末生在家常提起你。我很喜歡你。”老人由衷地說。
畢刀很嚴(yán)肅地點了點頭。我們的朋友家里對我們的了解,遠(yuǎn)比我們想象的要深刻親切。但這點頭是什么意思呢?是承認(rèn)自己的確是個好孩子,還是說自己也很喜歡曹老呢?
當(dāng)然都不是。但畢刀只有點頭。
“假如我有了很多錢,你們知道我要干什么?”也許是看到了姚老大的后背,曹老突然很有幾分天真地說。
鄭玉朗當(dāng)然知道,但是他絕不搶先說的。
畢刀傻乎乎地真費心琢磨,“假如您真有了很多的錢……”畢刀覺得很意外,這么老的一位老人了,而且還是我黨的高級干部,似乎很淡泊金錢才對。錢對他還有多少意義?曹末生家住的是一套舊時的親王宅院。北京城里上好的四合院,基本上都是貴人們的私宅。單是這套房子,就要值上百萬元了吧?曹老離休前還有專門的奔馳轎車,現(xiàn)在也是隨用隨到的。祖國的名山大川,曹老都已攜家眷游歷過,一路上迎來送往,下榻于當(dāng)?shù)刈詈廊A的賓館,回來時拎著大包小包的土特產(chǎn)禮物。生了病可以住這樣舒適的單間病房……老人還想要什么呢?以畢蘭不算太狹窄的眼光看,錢對這樣的垂暮之人,實在是沒太大的用處了。
畢刀不止一次地想過,不但自己,就是曹老的女兒曹末生,拼上一輩子,也混不到曾老現(xiàn)在的風(fēng)光。
如今的人們常說自己有了錢要怎樣怎樣,比如畢刀的兒子說有了錢就買一個屋子大的冰箱,都裝滿冰激凌。畢刀的另一個因了離婚而傷感的朋友就說,她要在某一日買下北京城所有的紅玫瑰,然后在花叢中飲煤氣身亡。畢刀對這一類的愿望一律表示尊重。她是醫(yī)生。在某種意義上說,醫(yī)生都是薩特存在主義的門徒。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病已經(jīng)得了,你覺得多么不可思議,病也像釘子一樣扎在你的身上了。一種想法就是一種疾病,一個人既然這么想了,他就一定有這么想的理由。 畢刀很慚愧地說:“我不知道您有了許多錢以后會拿來干什么。”
在回答完成的一瞬間,她突然冒出了一個荒唐的想法:“這老頭不會用最后的錢為自己造一座豪華墓地吧?”
“假如我要有了很多錢……”老人凝重地說,“我就立一個曹畏三基金。專門用以獎勵嚴(yán)肅文學(xué),扶持日益貧困的文學(xué)事業(yè),出老作家的選集、全集。錄制過去的音樂唱盤。比如抗日時期解放戰(zhàn)爭時期各根據(jù)地的流行歌曲包括民間小調(diào),現(xiàn)在搶救還來得及,要是再過幾年就很困難了。淹沒了我們對不起子孫后代……”神往和痛惜的神情,輪替出現(xiàn)在蒼老的面龐上,暗淡的燈光隱去了鄒紋,使這張臉充滿了令人感動的虔誠。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