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社山前湖水平,斜陽天際照空明。
若非內(nèi)熱憂黎庶,便合漁樵了此生。
1925年,呂思勉寫下上述《萬頃堂》一詩,表達幾個志向:
其一是不愿從政,因讀書人“多欲而避事,乃藉口于學者不當于世務,以自逃責,而于權利之爭,爭先恐后,未見其無所知不暇及也”.
其二是不屑為稻粱謀,即“只想在現(xiàn)狀之下,求個茍安,或者撈摸些好處,因而沒有改革的志愿;那還講做學問干什么”.
此時呂思勉已在大學任教,并于兩年前完成《白話本國史》,該書被顧頡剛贊為:“為通史寫作開了一個新的紀元。”
《白話本國史》問世前,國內(nèi)學者多受西方史學影響,以瑣屑考證為能事,呂思勉逆潮流而動,主張融會貫通,由此開啟“新史學”一脈。嚴耕望曾說:“論方面廣闊,述作宏富,且能深入為文者,我常推重呂思勉誠之先生、陳垣援庵先生、陳寅恪先生與錢穆賓四先生為前輩史學四大家。”
然而,恰恰是這本被稱為“中國史之第一名作”(金毓黻語)的《白話本國史》,給呂思勉帶來無窮煩惱,因涉嫌“詆毀岳飛”,被斥為“摭拾浮詞,妄陳瞽說”,書遭禁,人被告上法庭,但直到晚年,呂思勉也沒服氣。
今年是呂思勉先生逝世60周年紀念,重新梳理這一公案,可見這位被冷落的史學大師的磊落襟懷。
23歲便讀完《二十四史》
1884年,呂思勉生于江蘇常州,是“國朝第一狀元呂宮”之后(其實是清朝第二位狀元,晚于傅以漸)。呂家“世代仕宦”,父呂德驥少有文名,卻科場不順,10次鄉(xiāng)試均失敗。母程梫(音如“寢”)是武進名士程兆縉次女,亦能詩能文。
4歲時,父母給呂思勉講了一個故事:呂的外曾祖父去世后,外曾祖母帶4個兒子回常州,生活極貧困,一日下雨墻倒,外曾祖母修墻時,在墻根下挖出一簍黃金,但她認為這是非分之財,不應據(jù)為己有,便將其仍埋于原處。此事對呂思勉一生影響頗大。
呂思勉6歲發(fā)蒙,9歲時因家貧,只靠父母和姐姐教導,終生未入學校讀書。據(jù)呂思勉自己說,“和史學發(fā)生關系,還遠在八歲的時候”.
20歲時,呂思勉赴南京參加鄉(xiāng)試,為幫朋友,在考場上竟一日作文14篇,“比時予興會甚佳,雖在場中代人作文甚多,而出場仍甚早”,結(jié)果還考中了秀才。
此后,呂思勉在小學任教,月薪20元,曾是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的老師。
呂思勉13歲時開始讀《時務報》,膺服康梁,“雖親炙之師友不逮也”,因此“論政治利弊,好從發(fā)展上推求其所以然”,但23歲時,因父親去世,“家境益壞,乃真不得不藉勞力以自活”.此時呂思勉已讀完一遍《二十四史》(傳說他曾讀過三遍),“且性好考證,故遂逐漸走入史學一路”,從此“專意治史矣”.
史學大師寫過偵探小說
1905年時,21歲的呂思勉突然對小說產(chǎn)生興趣,積極參與“小說界革命”.
據(jù)考證,呂思勉先后寫了3篇著作,即:署名悔學子的《未來教育史》、署名陽湖呂俠的《中國女偵探》和署名成之的《小說叢話》。
《小說叢話》是理論著作,認為中國小說不輸于西洋小說,“唯偵探一門,為西洋小說專長”.
或是為彌補這一“短板”,呂思勉寫了文言小說《中國女偵探》,由3個故事串聯(lián)而成,即《血帕》、《白玉環(huán)》、《枯石井》。
對這段經(jīng)歷,呂思勉后來諱莫如深,加上他早年筆名甚多,有幼千、俠、悔學子、駑牛、程蕓、蕓、企、野貓等,故人們一度不知陽湖呂俠是誰。
據(jù)學者張耕華、李永圻考證,《中國女偵探》以“黎采芙女士曰”開篇,她自稱“生長閨中十八年,常藉吾姊之教”,與呂思勉求學歷程相同;且“去年春,予姊嬰肺疾以卒”,呂思勉的姐姐即逝于1904年3月;“黎采芙”自述的住址在呂思勉故居旁。顯然,這個“黎采芙”就是呂思勉。
《中國女偵探》曾多次再版,被媒體稱為“手段之靈妙,變化百出,誠為偵探界中生色也”,但劉半農(nóng)評價說:“顧呂本書生,于社會之真相,初不甚了了,故其書奇誠奇矣,而實與社會之實況左,用供文人學士之賞玩,未嘗不可,若言偵探,則猶未也。故謂中國無偵探小說,不可謂過當語。”
呂思勉自認為“予于文學天性頗佳”,但他的學生嚴耕望說:呂思勉“無才子氣”.
錢穆只答一題便得75分
1907年,呂思勉到常州中學任教,恰好錢穆剛考入常州中學。
據(jù)錢穆在《師友雜記》中說:“誠之師(呂思勉字誠之)不修邊幅,上堂后,盡在講臺上來往行走,口中娓娓不斷,但絕無一言半句閑言旁語欲羼入,而時有鴻義創(chuàng)論。同學爭相推敬。其上地理課,必帶一上海商務印書館所印中國大地圖。先將各頁拆開,講一省,擇取一圖。先在附帶一小黑板上畫一十字形,然后繪此一省之四至界線,說明此一省之位置,再在界內(nèi)繪山脈,次及河流湖澤。說明山水自然地理后,再加注都市、城鎮(zhèn)、關卡及交通道路等。一省講完,小黑板上所繪地圖,五色粉筆繽紛皆是。聽者如身歷其境,永不忘懷。”
一次考試,呂思勉出了4道題,每題25分。錢穆尤其喜歡第3題(有關吉林省長白山地勢軍情),一時興起,寫了很多,到收卷時,錢只答了此一題,但呂思勉還是給了他75分。
1923年,40歲的呂思勉被江蘇省立第一師范學校聘用,月薪120元。同年,他的第一部通史著作《白話本國史》問世,該書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銷量最大的中國通史著作。
1945年,顧頡剛盤點新式通史計四五十部,看上眼的僅7部,其中2部出自呂思勉之手,對《白話本國史》,顧稱贊道:“書中雖略有可議的地方,但在今日尚不失為一部極好的著作。”
之所以“略有可議”,因顧頡剛不同意書中對岳飛和秦檜的評價。
12年后突然成了禁書
在《白話本國史》中,呂思勉給了秦檜較多正面評價,卻說岳飛是“軍閥”,認為他“只郾城打一個勝戰(zhàn)……郾城以外的戰(zhàn)績,就全是莫須有”.
呂思勉稱:“韓、岳、張、劉等都是招群盜而用;既未訓練,又無紀律,全靠不??;而中央政府既無權力,諸將就自然驕橫起來。”
對于秦檜,卻說:“秦檜一定要跑回來,正是他愛國之處,始終堅持和議,是他有識力、肯負責任之處。”
此說在當時并不奇怪,1925年1月,胡適在《現(xiàn)代評論》上也曾說:“宋高宗與秦檜主張和議,確有不得已的苦衷。”“秦檜有大功而世人唾罵他至于今日,真冤枉也。”鄭振鐸、茅盾也發(fā)表過近似觀點。
呂思勉采用的是《文獻通考》中的方法,即“根據(jù)著現(xiàn)代的事情,去推想古代事實的真相”.上世紀20年代正值軍閥混戰(zhàn),呂質(zhì)疑道:“現(xiàn)在滿眼是驕橫的軍閥,從前偏有公忠體國的韓、岳、張、劉?”
該書面世12年后,南京政府將其查禁,稱:“武穆之精忠,與秦檜之奸邪,早為千秋定論。該書……是何居心,殊不可解。”并通令各校,嚴禁學生閱讀。
“九一八事變”后,蔣介石常以岳武穆自居,說:“我們要以無數(shù)的無名岳武穆,來造成一個中華民國的岳武穆。”1932年,“一二八事變”后,南京政府應對乏力,陳寅恪、吳宓等發(fā)公開電稱:“不用岳飛,即用秦檜,若用秦檜,則請斬蔡廷鍇以謝日本。”
當此之時,岳飛已成符號。正如陳立夫后來所說:“歷史方法,故應求真,但教史之時,應時重民族光榮與模范人物。”“有用”壓倒了“求真”.
被“龔大炮”盯上了
1935年5月,呂思勉等被龔德柏以“詆毀岳飛,危害民國”的罪名告上法庭。
龔德柏是著名報人,以敢罵著稱,被稱為“龔大炮”,他說“膽大妄為”這四個字,生是他的美評,死是他的嘉謚。
龔德柏批評以潑污水為主,他曾公開撰文稱邵飄萍拿盧布、史量才拿日元。1948年,國民政府搞了一次總統(tǒng)選舉,孫科與程潛競爭。程和龔是湖南老鄉(xiāng),龔便在報紙上說孫科貪污、玩女人,還用黃色影片招待外賓,因此曾被孫中山痛打了一頓。這些話引起張發(fā)奎和薛岳不滿,上門去砸報館,龔德柏卻手持雙槍,將他們逼退。
龔德柏說呂思勉之所以罵岳飛,是為了向日本人討好,是想當漢奸,還無中生有地編造說,1923年版的《白話本國史》就沒有這些內(nèi)容。
最后,法院判定呂思勉“無通謀外國,危害民國獨立與領土完整之事實”.
面對非議,呂思勉一度拒絕修改,他撰文稱贊梁啟超:“尤其推重他與人辯論,擁護真理,不作歪曲之論,不作人身攻擊的美風……這真是言論界的模范。”
抗戰(zhàn)開始后,呂思勉在1938年版《白話本國史》中對“貶岳稱秦”的內(nèi)容進行了修改,但特別加上了一段話:“歷來外敵壓迫時,總有一班唱高調(diào)的人,議論似屬正大,居心實不可問,然不能因此而并沒其真! 所以自宋至明,一班好發(fā)議論的士大夫,也是要分別觀之的!”
1949年后,龔德柏去了臺灣,被蔣介石關押7年,1980年6月去世。
書生不輟愛國志
抗戰(zhàn)爆發(fā)后,呂思勉身在淪陷區(qū),下決心一不出任偽職,二不使用偽幣,教學收入均折成大米。后來沒教職了,全家只能靠女兒呂翼仁教書每月所得的一百二三十斤大米生存。
據(jù)熟人記載:“呂先生自奉很節(jié)省,服飾向不考究,非常隨便……在燈下寫作,他經(jīng)常喜歡戴一頂塑料遮陽的便帽,很像一個老年礦工。”
因夫人兩次大病,呂思勉賣掉了唯一的御寒大衣,每天吃自制的麥麩“怪餅”,以自家空地上種植的南瓜與扁豆佐餐。呂思勉本不吃扁豆和南瓜,一次因誤食未熟的扁豆而中毒。幸虧開明書店每月預付千元稿費,為了完稿,呂思勉每日必寫兩千字。
住常州時,街上有日本兵站崗,往來行人需脫帽致敬,呂思勉發(fā)誓不光復便不再戴帽。1945年,日本投降,呂思勉特意在上海買了一頂六合帽,說這是明太祖平定胡塵后制定的,他“戴之昂然歸故鄉(xiāng)”.
據(jù)呂翼仁說,呂思勉在上海租界未收回前,從不去公園,因門口曾有“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的牌子,租界收回后,他去了公園,站在土堆上,摸摸頭說:“現(xiàn)在我們揚眉吐氣了!”
1952年,在思想改造運動中,呂思勉重提往事:“龔君(指龔德柏)之意,亦以與商務印書館不快,借此與商務為難耳。然至今,尚有以此事詆予者。其實欲言民族主義,欲言反抗侵略,不當重在崇拜戰(zhàn)將,即欲表揚戰(zhàn)將,亦當詳考史事,求其真相,不當禁遏考證也。”
1957年10月,呂思勉因心臟病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