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六年(1728年),護軍參領郎坤向皇上遞了一份奏折,結果倒了大霉,遭遇“革職,枷號三個月,鞭一百發(fā)落”的嚴厲處置。他犯了什么大錯?奏折中有句話“明如諸葛亮,尚誤用馬謖”,壞就壞在這:“援引小說陳奏”.
在奏折里為什么不能提小說?因為小說是當時的重點打擊對象,皇上帶頭不喜歡,郎坤不觸霉頭才怪。
清廷反感小說并非無因。有清一代,禁毀小說作為官方行為,呈常態(tài)化存在。 在金庸的《鹿鼎記》中,天地會是貫穿始終的“敵對勢力”.它在歷史上真實存在,主要由游民組成。會眾流動性強,需頻繁聯(lián)絡,同時又要避免官府中人混入組織。所以,他們以地下活動為主,有各種秘密“切口”.因為會眾普遍文化素質較低,切口既要復雜保密,又要易接受,因此多脫胎于通俗小說。
天地會還有自己的創(chuàng)會史,在這個虛構故事里,有抵抗外侮,有奸臣陷害忠良,也有一百零八人的群雄大聚義,帶著許多通俗小說的影子。它隨著天地會的發(fā)展逐步充實內容,在清末民初的《中國幫會三百年革命史》中,已長達數(shù)萬字,成了貨真價實的小說。
清朝是中國歷史上對思想鉗制最烈的一個朝代,文字獄與焚毀書籍,都是統(tǒng)治者的武器。清廷禁毀小說,主要是為了統(tǒng)治需要,以封建道德控制民眾思想。
有清一朝,禁毀書籍與奴化教育始終并行,最終使得清朝成為中國古代史上對傳統(tǒng)風骨和人性摧殘最烈的一個朝代。
禁毀小說是毀書運動的一部分
提起清朝的文化建設,許多人都會拿乾隆年間的《四庫全書》說事兒。但所謂“全書”,非但不全,在四庫之外的,許多都要遭遇被毀命運。
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四庫全書》纂修工作啟動,首先是對全國書籍進行大清查。乾隆認為“明季末造,野史甚多,其間毀譽任意,傳聞異詞,必有詆觸本朝之語”,故打算借清查之機,一舉予以銷毀。
這次大清查焚毀書籍無數(shù),行動到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才告一段落。在此期間,銷毀書籍“將近三千余種,六七萬卷以上,種數(shù)幾與四庫現(xiàn)收書相埒”,其中以集部書占多數(shù),史部書籍亦“災情慘重”,吳晗曾稱:“清人纂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矣!”
小說當然也難逃焚毀厄運,僅在1779年到1882年間,就有多起例子。如1780年1月,兩江總督薩載上奏,焚毀小說數(shù)十部,其中包括講述甲申之變的《剿闖小說》。1781年2月,薩載再度請奏焚毀小說數(shù)十部,其中《樵史演義》“紀天啟崇禎事實,中有違礙之處,應請銷毀”.
無獨有偶,那年11月,湖南巡撫劉墉(就是大名鼎鼎的劉羅鍋)也上奏,稱《樵史演義》“雖系小說殘書,于吳逆不乘名本朝,多應冒犯。應銷毀”.1781年11月,又是劉墉上奏,焚毀小說八十余部,其中包括了著名的《英烈傳》,這部小說講述朱元璋開國故事,自為滿清所不容。1782年7月,江西巡撫郝碩奏繳12種書籍,其中包括以岳飛為主角的《精忠傳》,而關于岳飛的最知名小說--錢彩的《說岳全傳》,不久后也遭禁毀……
禁《水滸》防造反
清朝最早提出禁通俗文學作品,是在順治九年(1652年)。當時清廷頒布禁例:“瑣語淫詞,及一切濫刻窗藝社稿,通行嚴禁。違者從重究治。”康熙登基不久后又再次宣告此禁例。所謂“瑣語淫詞”,指有傷風化的劇本和小說。當時環(huán)境尚算寬松,被禁小說僅兩本,一是李漁的《無聲戲二集》,一是《續(xù)金瓶梅》。
康熙以前禁的都是黃色小說,但在康熙收復臺灣后,開始對小說界全面開戰(zhàn)。當時,清庭三管齊下,一方面大力推行奴化教育,一方面大肆制造文字獄,另一方面則打著“端風俗、正人心”的旗號,加強對小說的管制。
乾隆十八年(1753年),乾隆下諭,禁止將小說譯成滿文,理由是滿人一向單純淳樸,小說會把他們教壞。次年,福建道監(jiān)察御史胡定上奏,目標直指《水滸傳》,認為此書“以兇猛為好漢,以悖逆為奇能,跳梁漏網(wǎng),懲創(chuàng)蔑如……市井無賴見之,輒慕好漢之名,啟效尤之志,爰以聚黨逞兇為美事,則《水滸》實為教誘犯法之書也”,奏請將此書焚毀禁絕。
乾隆自己也對《水滸傳》很是忌憚,那年初,廣東東莞莫信豐和增城王亮臣分別聚眾起事。七月,直隸、山西又相繼奏報邪教案。乾隆的看法是“愚民之惑于邪教,親近匪人者,概由看此惡書所致”.于是,《水滸傳》成了“教誘犯法之書”,在全國范圍內遭到嚴禁。這也是清政府第一次明確以“社會動亂根源論”的旗號查禁小說。
乾隆執(zhí)政后期,教亂、起義此起彼伏,尤其是白蓮教起義,縱橫數(shù)省,使得滿清國勢轉衰。清廷一方面忙于武力鎮(zhèn)壓,另一方面也加強思想控制,堅持“社會之所以亂,是因為人心敗壞;人心敗壞,是因為小說誤導”這一邏輯不動搖。
慈禧太后迷紅樓
即使是奇書如《紅樓夢》,命運也極坎坷。《紅樓夢》誕生后,有多種抄本流傳,但長時間未能刊刻,顯然與乾隆年間禁毀書籍的大潮有關。在刊刻后,盡管其甲戌本有“此書不敢干涉朝廷”的聲明,仍難逃被禁命運。
最早對其查禁的是嘉慶年間的玉麟,他在擔任安徽學政期間嚴禁《紅樓夢》刊刻、傳播。他認為《紅樓夢》中“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的淫逸生活意在影射滿洲貴族,盡管拿不出具體證據(jù),仍依有關律例,在安徽查禁此書。
道光即位后,頒布《御制聲色貨利諭》,蘇州吳縣秀才潘遵祁、潘曾綬就自掏腰包,在金陵、蘇州大量購買“淫書小說”并進行銷毀。地方官也積極配合,時任江蘇按察使的裕謙最為認真,大量查禁“淫書”,《紅樓夢》也在“淫書”之列。
也是從道光年間開始,人們談及《紅樓夢》時多稱之為“淫書”.如光緒丙子夏六月潤東漱石主人在《繡像王十朋真本荊釵記全傳》的序言中寫道:“余嘗見閨閣中人,都以《紅樓夢》、《西廂記》、為娛目者,然皆屬淫詞。”梁恭辰在《北東園筆錄四編》中稱“《紅樓夢》一書,誨淫之甚者也。”汪堃在《寄蝸殘贅》中稱《紅樓夢》“宣淫縱欲,流毒無窮”.
《紅樓夢》“淫”在何處?陳其元在《庸閑齋筆記》中曾這樣評論:“淫書以《紅樓夢》為最,蓋描摹癡男女情性,其字面絕不露一淫字,令人目想神游,而意為之移,所謂大盜不操干矛也。”這與其說是批評,不如說是“點贊”吧?
諷刺的是,在禁書過程中,滿清統(tǒng)治者盡管口中冠冕堂皇,卻“只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他們口中的“淫書”,往往是最流行的“內部刊物”,宮中流傳下來的《金瓶梅畫》,就蓋滿了乾隆御覽之印,這位乾隆皇帝,恰恰是最喜歡炮制文字獄和焚毀書籍的一代帝王?!督鹌棵贰芬卜菨M清貴族的禁書,而是“人皆爭誦”.至于《紅樓夢》,慈禧太后便是紅樓迷。種種荒唐,似已注定清朝的命運。
據(jù)《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