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白先勇小說《孽子》出版迄今30年,是經(jīng)典的同性戀小說。這部小說將被改編為舞臺劇,在2014年臺灣國際文化節(jié)上演。日前,白先勇再以作者身份細談文本--75歲的他接受了臺灣作家孫梓評的訪問,談《孽子》的創(chuàng)作,談此書出版后的反響以及舞臺劇的改編等。由孫梓評撰寫的訪談原文刊載于7月號的臺灣《聯(lián)合文學》雜志,受篇幅限制,本文略有刪節(jié)。
作家應該寫出人性、人情
Q.寫作《孽子》前,您已完成多本精采短篇小說,仿佛做足暖身,畢其功于《孽子》一役;作為臺灣同性戀文學先聲,您曾于其它作品獲得啟發(fā),作為書寫《孽子》的養(yǎng)分嗎?
A.其實《現(xiàn)代文學》第一期,我便寫了《月夢》,一篇寓言式的"同志"小說。當時大家對這類題材可說完全是禁忌與陌生的??梢?,我早就想要寫一本關(guān)于"同性戀"的小說。有一點很要緊,我想寫的,是關(guān)于同性戀的"人".同性戀也是人,只是性傾向不同。我因為對這題目關(guān)注,持續(xù)思考,也讀很多書。那時我的結(jié)論是:同性戀不分時間空間,不分種族、宗教、階梯、文化語言等任何隔閡,是存在于人性中的事實與現(xiàn)實。
當年對同性戀還存在各種禁忌,宗教上除了佛教寬容些,政治上比如納粹國家,同性戀都被視為神經(jīng)病看待。在弗羅伊德以前,同性戀被看作心理變態(tài)或精神差異,很重要的轉(zhuǎn)折是一封弗羅伊德寫于1935年的信,有位美國母親,她的兒子是同性戀,想尋求治療,弗羅伊德于是回信安慰那個母親:"同性戀固然沒有任何優(yōu)越性,但也不是一種恥辱。它不是邪惡,不是道德的淪喪,亦不能劃歸為一種疾病。"
大概是1973年,美國精神醫(yī)學學會把同性戀從精神疾病的診斷列表中去除,那亦是很大的關(guān)鍵。直到現(xiàn)在,已有14個國家承認同性戀婚姻。
不過我那時候純粹是直覺的,認為同性戀是天生俱來的,從古到今存在的。我作為一個作家,應該寫出人性、人情,盡管有些人更在乎社會變動或其它主題,對我來說,探討人性與人情,是最重要的題目,幾乎我所有小說都圍繞這兩個主題。既然同性戀是人性的一部分,把它當成病去醫(yī)治,也從沒有成功的例子,就應該寫、可以寫。
我寫《孽子》,也非狹窄地只講同性戀的人,當時的社會背景,臺灣的歷史現(xiàn)象、架構(gòu),是另外的一大主題。兩者結(jié)合起來,才是《孽子》想表現(xiàn)的。
我后來算了算,清朝《品花寶鑒》后,就沒有什么專寫同性戀的文學,如果《孽子》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大概就是它是相隔一百多年后的第一本吧。雖然那時候并沒意識到這些,只覺得應該寫。作家最重要的,便是寫出心中的信仰。
寫"孽子"重返"人子"的掙扎過程
Q.既然當時同性戀題材屬于禁忌,發(fā)表后,是否遭受各種不同聲音?
A.滿好玩的,這本書也可說是對臺灣社會禁忌的一個試金石。在別的地方,也許它會引起很大爭議,但那時候的臺灣,卻表現(xiàn)得意外寬容。開頭滿久,都是一片沉默。一句話都沒有。我在想,寫這書時,《臺北人》已經(jīng)出版。大家大概沒想到,我寫完《臺北人》,迸出這樣一本書來。也許有點措手不及,或是不知道怎么評論?畢竟當時對于"同志"的論述還很薄弱,西方的理論也還沒有進來,本土或中國文學的論述,也無以依附。有一兩個寫專欄的,從"道德"上出發(fā),表示同性戀是病態(tài)、應該去看醫(yī)生等比較膚淺的反應,其余皆無?,F(xiàn)在來看,大概有些原因:因為我寫這本書是滿嚴肅的,哪怕寫出來是帶點喜劇性的作品,我的寫作態(tài)度都是嚴肅的,不輕佻。此書也非為同性戀請命,只是試圖寫一種社會現(xiàn)象與人性,寫這群孩子在青少年成長過程的痛苦掙扎。青少年本來就辛苦,同性戀的孩子是更加的辛苦,也包括有社會現(xiàn)實在里面。因此,評論者應該也覺得它是嚴肅文學,很難全盤否定它。或許它亦有些什么打動了人心,因此,溫暖的響應也是有的,有些人來信說這個書寫出了他們心中的感觸。后來的回響當然就漸漸的更多了。
Q.您如何定義書名里的"孽"字?您何以決定以公園暗處的青春男妓們,作為主人翁?是因為這樣,可以最有效帶出他們作為同性戀,與家國的沖突、與父輩之間微妙的眷戀與糾葛?
A.有人說我《臺北人》寫了孤臣,后面接著寫《孽子》,"孤臣孽子,其心也危!"倒也串了起來。當然這題目有它的反諷意義,因為是社會把他們看成"孽子",他們不符合社會認可的價值,被家里逐了出去;但他們也是人,因此整本書也寫他們?nèi)绾沃胤?quot;人子"的掙扎過程。也許失敗了,但他們心中有那種渴望:被社會、被家庭重新接受。小說最后,我安排了一場傅老爺子的葬禮,讓年輕的孩子為他扶靈,就是期望透過這個"儀式"恢復他們?nèi)俗拥纳矸荨.斎徊灰欢ǔ晒?,畢竟最后阿青還是回不了家--雖然他的命運是開放的。
Q.那個場景,也是小說作者對小說人物所給予的救贖嗎?
A.可能吧。當然寫的時候不會這么想,這么想就寫不出來了?,F(xiàn)在回頭去看,不只是書中這些孩子,書里的父親,因為把小孩趕走了,他們身上也帶了罪孽,唯有父子之間真的和解了,那樣的罪孽才能解除。因此那個場景不是單方面的,也可以說是替傅老爺子解除他趕走兒子、使兒子死掉,他心里未曾愈合的傷口。
同時也是一本"尋父記"
Q.《孽子》里有許多飲食場面。男孩們都有活潑旺盛的食欲,相對的,除了龍子與阿鳳的傳奇,或傅衛(wèi)與充員兵,卻很少看見他們的性欲(雖然有大量性交易),或愛欲。李青毋寧眷戀著死去的弟弟,小玉狂熱尋找著不存在的父親,吳敏愛上一間舒適的浴室,老鼠的安全感來自他的百寶箱--是因為在貧窮的年代,物欲與溫飽凌駕于性欲之上?或是您有意的修剪?
A.這些男孩子身體上的欲望,我想這本書不需要寫。我從來都沒有避諱。但如果細寫出肉體上的事,就成了另外一本書了。像龍鳳血戀,也可以寫他們做愛做到翻過
去,但不需要,重點是他們之間強烈的情感,當愛情到了那種地步,我想已經(jīng)超出肉體了吧。舉個例,像艾米莉·布朗特(Emily Bronte)的《咆哮山莊》,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生死戀,沒有講什么肉體的事,卻可能是我看的英國文學里最熱烈的一段愛情。又好比中國最了不得的一本小說是《金瓶梅》,把肉體的現(xiàn)實寫得那么淋漓盡致,那么不留情,那個小說需要如此。我當然也可以寫一個同性戀者,他肉體的放蕩有多么厲害,但那是另一本小說了。
(責任編輯: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