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接到廖仲愷催回的電報，索性帶著陳潔如，躲回奉化溪口老家。

溪口鎮(zhèn)四面環(huán)山，一條剡溪曲曲彎彎。它是剡溪的第九曲出口。

蔣介石回到溪口前，下過一場雪。在背陰尚有未融化的積雪，映得屋里一切東西都泛白發(fā)亮。蔣介石獨自坐在案前，給廖仲愷回信。信中極力推說他不回黃埔是對蘇俄顧問的不滿。他又鋪開紙，準備給胡漢民、汪精衛(wèi)再寫一封，陳述不回軍校的理由。正在這時，放寒假回來的蔣經(jīng)國帶著幾個小同學，從樓上瘋跑下來，惹得蔣介石一陣心煩。照他的一脾氣，大罵一通才解氣。他看見墻角神龕里母親留下的那尊佛像，回想起當年母親替他祈禱望子成龍的虔誠勁兒。也許是父親蔣明火的遺傳性格，他是天生的火暴脾氣。和鎮(zhèn)上的兒童戲嬉，總要做“大阿哥”：“我若做官，要做沒有人管的大官”。他的功課似乎就是打野仗：經(jīng)常邀集一大群少年同學到溪邊沙石灘作械斗游戲，有的拿木棍，有的拿竹刀竹槍，排成陣勢，由他發(fā)號指揮，直打得頭破血流才散場。母親因他常常闖禍，氣憤不過，有一次隨手拿起一根杠棍要打他，他急忙鉆進床下躲藏，王氏舉棍向床下?lián)v他，被他猛力推開，迅即從床下鉆出來逃之夭夭，氣得王氏號啕大哭。15歲時，母親給他討了個老婆毛福梅。成親那天，正當燃放爆竹，把新郎新娘雙雙送入洞房之際，蔣介石的頑劣脾氣發(fā)作，他把頭上的紅纓帽擲在一邊，三步并作兩步，跨出大門，去跟湊熱鬧的村童搶奪爆竹去了，弄得新娘滿臉羞紅，兩旁人則莫不掩口暗笑，搖頭嘆息。自己尚且如此，經(jīng)國還不到當年自己結婚的年齡，隨他去吧。他又沉下心來寫信：

弟本一貪逸惡勞之人，亦一嬌養(yǎng)成性之人。所以對于政治只知其苦，而無絲毫之樂趣；即對于軍事亦徒仗一時之奮興，而無嗜癖之可言。五六年前，懵懵懂懂，不知如何做人?？赡繛榭袂乙病＝鼇硪娓腥松ξ?，自思何以必欲為人。乃覺半生所經(jīng)歷，無一非痛感之事。讀書之苦，固不必說。做事之難，亦不必言。即如人人言弟為好色，殊不知此為無聊之甚者，至不得已之事。自思生長于今，已三十有八年，而性情言行，初無異于童年不惟疲玩難改，而輕浮暴戾更甚于昔日。故人人應視我如孩提，而待我以至誠；亦即人人應曲諒我暴戾，體貼我愚拙兄等如以弟非出不可，則當為弟代謀一持久之策，如何乃可使其安心樂業(yè)，以期成也。

毛福梅招呼蔣介石上樓去吃飯。毛氏有潔癖，除了把經(jīng)國的衣裳換洗得干干凈凈外，就是指使侍婢打掃揩抹，使得豐鎬房里里外外，窗明幾凈。今天她親手燒了一鍋雞汁芋艿，這也是家鄉(xiāng)特產(chǎn)。

蔣介石最愛吃富有溪口家鄉(xiāng)風味的菜肴。寧波、奉化都在東南沿海。海濱水產(chǎn)豐富，蔣介石除一般海鮮外，最中意的是奉化的奉蚶。這種蚶子，比寧波蚶還要鮮美。還有一種海鮮蠣黃，蔣介石非常愛食。毛福梅知道蔣介石愛吃家鄉(xiāng)菜，每年都及時做好，等候蔣介石回來享用，或者托人捎給常年在外的蔣介石。毛福梅最拿手的就是烤制雞汁芋艿頭和腌制寧波咸菜。溪口的芋艿頭比別處的軟糯，入口即化。咸菜雪里紅鮮而嫩，裝在甕里，取出切成細末，加拌麻油和糖，味道鮮甜。

毛福梅還端來了霉腐乳、臭冬瓜和雞汁腐湯。毛福梅很善制這些東西。臭冬瓜瓷內有老花菜梗子，鮮味是莧菜梗霉變而來，又鮮又臭。豆腐是小磨寧波嫩豆腐，加上雞汁，味道很美。吃到家鄉(xiāng)菜，蔣介石心中冒出兩句詩：“縱有珍肴供滿眼，每餐未許缺酸咸。”

這會兒，毛福梅看著蔣介石吃飯。昨晚他和陳潔如住在樂亭，但早晨還是過來會會毛福梅。雖然舊家庭依舊維系著，因為有了姚怡誠、陳潔如，兩人的關系已經(jīng)疏遠，根本不像結婚多年的夫妻那樣無話不談。他出門的日子比待在家里多。除了生經(jīng)國的前幾年，她去寧波陪蔣介石讀書，過了整半年，以后再也沒有那樣的日子。他像風一樣來去自在，每年回來給母親掃墓，給她帶些城里的禮物。她出身書香門第，謹守閨訓，一向信佛吃白衣齋，對蔣介石的忠貞始終不渝。

蔣介石吃得很香。

她說：“經(jīng)國你要管一管呀！”

“我怎么不管，我不是把他送到上海去讀書了嗎？”

“他在上海到處胡鬧。”

“干脆明年我送他去俄國讀書。”

“你再吃一碗吧。”

“我添了幾碗了？”

“兩碗。”

“都吃兩碗了，你還叫我吃，不吃了！”

蔣介石不再搭腔，把碗舉到嘴唇邊，把湯一口喝干，起身向樓梯口走去。

毛福梅的思維不能算快。有時她覺得蔣介石說的話中有話，但往往在他離開家、重新上路以后，才悟到這些話的真實含義。他納姚氏、陳氏為妾皆如此。回家來嘮嘮叨叨說個不停，臨走她才想起他的用意。大約從兩次吃虧中她也變得精明些，她雖然還沒失去正統(tǒng)夫人的地位，但她隱隱約約覺得要失去經(jīng)國。她顧不得生大腳瘋，兩腿行走不便，一把抓住蔣介石的袖口，大聲嚷嚷：“你這個死鬼，你剛才說什么，要把經(jīng)國送到外國去？我不許你送他走！”

“你懂什么，現(xiàn)在哪個名門顯族不送自己的子弟去留洋？我現(xiàn)在培養(yǎng)他，將來回來好為孫總理效勞！”

“你自己離家不管，還要拆散我們母子倆，你太狠心！要去外國你自己去，找個東洋老婆我也不管，你要在經(jīng)國頭上打主意，我死也不答應！”

“短見識！”蔣介石氣急了，抓住毛氏的頭發(fā)，一把把她拖到樓梯口。

蔣經(jīng)國聽得樓上吵鬧聲，火急火燎地踏上來，推開蔣介石的手大喊：“阿爸，你放手！再欺辱我媽，我”蔣經(jīng)國舉起拳頭，兩眼噴火，像頭獅子似的怒視著。

蔣介石松開手，毛氏癱在椅子上，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