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談何容易。
更多時候,我們手搭涼棚,望向遠處,看見一個人走過來,只能大概地確定走來的是一個男人或女人,個子是高是矮,而人的鼻子、眼睛、嘴巴長得怎樣,卻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多數(shù)時候,這也是一些詩歌的命運。當然,這不是詩歌的錯。是我們的淺薄和浮躁,影響了對于詩歌的深層閱讀。尤其是對于一些優(yōu)秀的深刻的詩歌,不下一番功夫,不靜下心來,不深入進去,是讀不出那種獨特的意味和深刻的內(nèi)涵的。
讓我們試著進入于貴鋒的《田野》。這首詩躺在他詩集的第32頁,任由我的目光觸摸、分解。
風夕陽中撒下代代相傳的種子
雨將腐爛的落葉帶走,在六月
帶回饑餓的蚜蟲,農(nóng)作物生銹的身體
這是第一節(jié)的三行。這三行文字傳遞了豐富的信息,寫到了風、雨、種子、落葉、蚜蟲、生銹的農(nóng)作物。實在是很堅實的具有濃郁生活氣息的一首詩。風和雨,這一對田野的老朋友,此時光臨,帶來該帶來的,帶走該帶走的,讓田野更象田野,讓田野回歸自身,一付自足之態(tài)。剛剛收割完的田野,一片空曠,連蚜蟲都感到了饑餓,似乎能看到它那種盲目覓食的可愛神態(tài)。雨水讓農(nóng)作物的身體生銹?這可能是對農(nóng)作物唯一如此特殊的比喻。讓人聞到一股咸腥的鐵銹的味道。循著這股特殊的味道,我們走進這片豐收的田野,空曠的田野。
第二節(jié),只有兩行:
“瞧,那鐮刃
小得不能再小”
鐮刀的鋒刃是之于莊稼而存在的。莊稼成熟了,閃著寒光的鐮刀便出現(xiàn)在田野,莊稼是歡喜著被收割的。就像長大成熟的女兒們哭著離開娘家,離開母親,歡喜著嫁入夫家。莊稼們被收割入倉,才算找到了自己的歸宿。那“小得不能再小”的鐮刃,是相對于豐碩的莊稼而言的,暗寓了農(nóng)作物的豐收。這小小的鐮刃,結(jié)束了一個季節(jié)。
在下次播種前
有人不斷穿過空曠的田野
但沒有人說出
那條路到底是給誰準備的
這是詩的第三節(jié),這一節(jié)主要突出了田野的“空曠”。莊稼被“小得不能再小”的鐮刃收割了,因而田野顯得一下子空了。而這時突然出現(xiàn)的“那條路”,不是更顯出了田野的空曠么?有意味的是,“沒有人說出/那條路是給誰準備的”,我們可以想到,這是給下次播種的人準備的。但接著往下讀:
我見過一隊老鼠
在它上面奔跑
頂著肥肥的月光
哈哈,沒有人說出的謎底原來在這里。如果不是作者點出,我們差點忘了田野里偷吃糧食的極為活躍的生靈--老鼠了。一隊老鼠在月光下的田野奔跑,那肥碩笨重的樣子,讓人忍俊不禁,似乎月光也變得像貪吃的老鼠們一樣肥了,這最后一節(jié)詩緊承上節(jié),童趣畢現(xiàn),令豐收過后的空曠的田野有了無數(shù)生氣。通觀這首詩,雖然只有12行,但寫得內(nèi)涵豐富詩意飽滿別有情趣,生活氣息濃郁,令人欣喜。貴鋒的這首詩不是最優(yōu)秀的,也并不能代表他的風格,只是我隨意捉住的一首有意味的小詩。這樣的溫暖的田野,我是熟悉的、親切的。這首詩把我?guī)Щ亓斯枢l(xiāng),帶回了童年。因而寫出一點不成熟的感受。
68年5月出生于甘肅天水農(nóng)村的于貴鋒,癡迷于詩,非常用功,成績斐然。記得我們2001年曾經(jīng)在甘肅定西一同參加過詩刊社組織的一次詩會,住在一個房間。貴鋒為人樸素真誠,內(nèi)心火熱。那時我對他并不熟悉,雖然他很早就已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那時還處于積累探索的階段,還沒有形成氣候,但已經(jīng)顯現(xiàn)了良好的潛質(zhì)。十年不見,他潛心鉆研,果然成熟了,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出版了詩集《深處的鹽》,其詩作在各大刊物頻頻亮相,把很多人甩到了身后。貴鋒的詩歌是樸素的,充滿著濃厚的泥土的氣息,具有真切的生活細節(jié),他始終沒有忘記和遠離那片充滿生機的田野,那個在生命中留有深刻印記具有特殊意義的村莊,他的詩同時又是深刻的,溫暖的,靈動的,充滿著悲憫的人文情懷,傳遞著一種獨特的他對于這個世界的理解,給人一種美的感受。令人回味無窮,過目難忘。試著再舉幾例:
如,他寫《雨》:“土墻,一個人濕透的肩膀/開始一小塊、一小塊/無聲落”,比喻新奇、精當,不動聲色中讓人心一動。在《拔谷稈》中,他寫道“老馬和小馬,半夜餓了/你們就著冰吃兩口吧/我答應(yīng),夏天給你們/割一背簍青草,一背簍星星”。割一背簍青草,都能想到,是實寫,而割一背簍星星,突然一轉(zhuǎn)讓人眼睛一亮,將詩意無限拓展,一顆童心活潑潑躍出,人性的善良蘊含其中。他的很多詩句,像是信手拈來,實是經(jīng)過精心錘煉,詩思奇崛、突兀,跳躍性大,拓展了詩的空間。如:“白楊樹身上/一個一個的黑疤/像走向天空的腳印。/晨光中/露水睜著蟋蟀的眼睛”(《自留地》);“一截壩,河水增生的骨頭”(《河灣》)。而《驢耳朵草》一詩短短八行,卻寫得詩意飽滿,寓意閃爍:“它的身子埋進土里/耳朵緊貼地面,向天空張開/一只螞蟻/從它眼睛的霜里游了過去//幾個外地人坐在山坡/仿佛騎在毛驢背上/他們口袋里裝著麥子/但找不到秋天的嘴巴”;他寫一匹跛馬:“它的鬃毛/靜靜的風”(《節(jié)奏》);他寫螞蟻:“一群螞蟻的眼睛/彎曲了秋風”(《螞蟻》);他寫渭河:“躺在川上的一條藤蔓/它嫩嫩的尖/已出了峽口,綠茵茵/牽一片令火車贊嘆的風景/夜晚,藤蔓上的幾盞燈/夢的水面輕輕搖晃村莊”(《渭河周圍的村莊》),等等。此類例子不勝枚舉。后面的我還沒有讀完(我讀書一向很慢,往往是幾本書同時讀,老也讀不完,更多的時候是書太好,不舍得一下子讀完)就不一一列舉了,有心的讀者可慢慢體會其中的妙處。在他的隨筆《氣息》中,他寫到:“氣息,是真正溶進一個人生命的東西。它并不對生活進行評判、概括,但人們通過對氣息的記憶,可以確切地感受到生活的原貌,感受到它的整體、內(nèi)心、色澤和細節(jié)。一切都在暗中發(fā)生了。”不知道下一步,在貴鋒的詩生活中還會暗中發(fā)生什么,這尤其令我們期待。愿貴鋒在詩的廣闊田野里走得更遠,收獲更豐碩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