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回首平生蕭瑟處

時間:2011-12-27 23:25來源:季羨林自傳 作者:季羨林 點擊: 載入中...

最窮村中最窮的家
      回憶起自己的童年來,眼前沒有紅,沒有綠,是一片灰黃。
    七十多年前的中國,剛剛推翻了清朝的統(tǒng)治,神州大地,一片混亂,一片黑暗。我最早的關(guān)于政治的回憶,就是“朝廷”二字。當時的鄉(xiāng)下人管當皇帝叫坐朝廷,于是“朝廷”二字就成了皇帝的別名。我總以為朝廷這種東西似乎不是人,而是有極大權(quán)力的玩意兒。鄉(xiāng)下人一提到它,好像都肅然起敬,我當然更是如此。
  我就是在這新舊交替的時刻,于1911年8月6日,生于山東省清平縣(現(xiàn)改臨清市)的一個小村莊——官莊。當時全中國的經(jīng)濟形勢是南方富而山東(也包括北方其他省份)窮。專就山東論,是東部富而西部窮。我們縣在山東西部又是最窮的縣,我們村在窮縣中是最窮的村,而我們家在全村中又是最窮的家。
  我們家據(jù)說并不是一向如此。在我誕生前似乎也曾有過比較好的日子。可是我降生時祖父、祖母都已去世。我父親的親兄弟共有三人,最小的一個送給了別人,改了姓。我父親同另外的一個弟弟(九叔)孤苦伶仃,相依為命。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兩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活下去是什么滋味,活著是多么困難,概可想見。他們的堂伯父是一個舉人,是方圓幾十里最有學問的人物,做官做到一個什么縣的教諭,也算是最大的官。他曾養(yǎng)育過我父親和叔父,據(jù)說待他們很不錯??墒羌彝ゴ?,人多是非多。他們倆有幾次餓得到棗林里去撿落到地上的干棗充饑。最后還是被迫棄家(其實已經(jīng)沒了家)出走,兄弟倆逃到濟南去謀生。
  我父親和叔父到了濟南以后,人地生疏,拉過洋車,扛過大件,當過警察,賣過苦力。叔父最終站住了腳。于是兄弟倆一商量,讓我父親回老家,叔父一個人留在濟南掙錢,寄錢回家,供我的父親過日子。
  我出生以后,家境仍然是異常艱苦。一年吃白面的次數(shù)有限,平常只能吃紅高粱面餅;沒有錢買鹽,把鹽堿地上的土掃起來,在鍋里煮水,腌咸菜;什么香油,根本見不到。一年到底,就吃這種咸菜。舉人的太太,我管她叫奶奶,她很喜歡我。我三四歲的時候,每天一睜眼,抬腿就往村里跑(我們家在村外),跑到奶奶跟前,只見她把手一卷,卷到肥大的袖子里面,手再伸出來的時候,就會有半個白面饅頭拿在手中,遞給我。我吃起來,仿佛是龍膽鳳髓一般。在長達幾年的時間內(nèi),這是我每天最高的享受,最大的愉快。

幼時愛讀所謂“閑書”

      我6歲那一年,是在春節(jié)前夕,公歷可能已經(jīng)是1917年,我離開父母,離開故鄉(xiāng)。是叔父把我接到濟南去的。
  叔父望子成龍,對我的教育十分關(guān)心。先安排我在一個私塾里學習。老師是一個白胡子老頭兒,面色嚴峻,令人見而生畏。每天入學,先向孔子牌位行禮,然后才是“趙錢孫李”。
  那時候,在我們家,小說被稱為“閑書”,是絕對禁止看的。但是,我和秋妹(我叔叔的女兒)都酷愛看“閑書”,高級的“閑書”,像《紅樓夢》、《西游記》之類,我們看不懂,也得不到,所以不看。我們??吹图壍?ldquo;閑書”,如《彭公案》、《施公案》、《濟公傳》、《七俠五義》、《小五義》、《東周列國志》、《說唐》、《封神榜》等等。我們都是小學水平,秋妹更差,只有初小水平,我們認識的字都有限。當時沒有什么詞典,有一部《康熙字典》,我們也不會也不肯去查。經(jīng)常念別字,比如把“飛檐走壁”念成了“飛dàn走壁”,把“氣往上沖”念成了“氣住上沖”。反正,即使有些字不認識,內(nèi)容還是能看懂的。我們經(jīng)常開玩笑說:“你是用笤帚掃,還是用掃帚掃?”不認識的字少了,就是笤帚,多了就用掃帚。盡管如此,我們看閑書的癮頭自然極大。那時候,我們家沒有電燈,晚上,把煤油燈吹滅后,躺在被窩里,用手電筒來看。那些閑書都是油光紙石印的,字極小,有時候還不清楚。
  光是一部《彭公案》,我就看了四十幾遍。越說越荒唐,越說越神奇,到了后來,書中的俠客個個賽過《西游記》的孫猴子。但這有什么害處呢?除了我一度想練鐵沙掌以外,并沒有持刀殺人,劫富濟貧,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危害社會。記得魯迅先生在答復別人問他怎樣才能寫通寫好文章的時候說過,要多讀多看,千萬不要相信《文章作法》一類的書籍。我認為,這是至理名言。
  那時候,我雖然年紀尚小,但依稀看到了家里日子的艱難。叔父被迫下了關(guān)東,用身上僅有的一塊大洋買了十分之一張湖北水災獎券,居然中了頭獎。雖然只拿到了十分之一的獎金,但數(shù)目已極可觀。他用這些錢在故鄉(xiāng)買了地,蓋了房,很闊過一陣。我父親游手好閑,農(nóng)活干不了很多,又喜歡結(jié)交朋友,結(jié)果拆了房子,賣了地,一個好好的家,讓他揮霍殆盡,又窮得只剩半畝地,依舊靠濟南的叔父接濟。有一次,他又來了,住在北屋里,同我一張床。住在西房里的嬸母高聲大叫,指桑罵槐,數(shù)落了一通。這種做法,舊社會的婦女是常常使用的。我父親當然懂得的,于是辭別回家,以后幾乎沒見他再來過。失掉了叔父的接濟,他在鄉(xiāng)下同母親怎樣過日子,我一點兒都不知道,盡管不知道,我仍然想念母親??墒?,我“身無彩鳳雙飛翼”,我飛不回鄉(xiāng)下,想念只是白白地想念了。

糊里糊涂成“革命家”

      1926年,我15歲,在正誼中學春季始業(yè)的高中待了半年,秋天考入山東大學附設(shè)高中一年級。1928年,日寇占領(lǐng)了濟南,我被迫停學一年。1929年,日軍撤走,國民黨的軍隊進城,從此結(jié)束了軍閥割據(jù)混戰(zhàn)的局面,基本上由一個軍閥統(tǒng)治中國。
  我記得最詳細最清楚的是教國文的老師。總共有4位,一律是上海灘上的作家。我們班第一個國文教員是胡也頻先生,從上海來的作家,年紀很輕,個子不高,但渾身充滿了活力。他經(jīng)常是在黑板上寫上幾個大字:“現(xiàn)代文藝的使命。”所謂現(xiàn)代文藝,也叫普羅文學,就是無產(chǎn)階級文學,其使命就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市場上流行著幾本普羅文學理論的譯文,作者叫弗理契,大概是蘇聯(lián)人,原文為俄文,由日譯本轉(zhuǎn)譯為漢文,佶屈聱牙,難以看懂。原因大概是日本人本來就是沒有完全看懂俄文。再由日文轉(zhuǎn)譯為漢文,當然就驢唇不對馬嘴,被人稱之為天書了。估計胡老師在課堂上講的普羅文學的理論,也不出這幾本書。我相信,沒有一個學生能聽懂的。但這并沒有減低我們的熱情。我們知道的第一個是革命,第二個是革命,第三個仍然是革命,這就足夠了。
  胡也頻先生大概在1929年秋天開學后只教了幾個月,我從他那里沒有學到什么國文的知識,而只學到了一件事,就是要革命,無產(chǎn)階級革命。胡老師不但在課堂上講,而且在課外還有行動。他召集了幾個學生,想組織一個現(xiàn)代文藝研究會,公然在宿舍外大走廊上擺開桌子,鋪上紙,接收會員,引起了極大的轟動,一時聚觀者數(shù)百人。他還曾同上海某一個出版社聯(lián)系,準備出版一個刊物,宣傳現(xiàn)代文藝。
  我在組織方面和出版刊物方面都是一個積極分子。我參加了招收會員的工作,并為將要出版的刊物的創(chuàng)刊號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干脆就叫“現(xiàn)代文藝的使命”,內(nèi)容已經(jīng)記不清楚,大概不外是革命,革命,革命。也許還有一點兒理論,也不過是從弗理契書中抄來的連自己都不甚了了的“理論”。辦刊物的事不幸被國民黨當局制止,并下令通緝胡也頻,胡老師逃往上海(一年多以后,就給國民黨殺害了),群龍無首,煙消云散。
      我常自嘲這是一場類似阿Q要革命的悲喜劇,自己糊里糊涂中就成了“革命家”。同時,我對胡也頻先生這樣真正的革命家又從心眼兒里佩服。他們視國民黨若無物,這種革命的氣概真可以驚天地、泣鬼神。
大師影響受用不盡
     在我讀中學的時候,像我這種從剛能吃飽飯的家庭出身的人,唯一的目的和希望就是——用當時流行的口頭語來說——能搶到一只“飯碗”。當時社會上只有3個地方能生產(chǎn)“鐵飯碗”:一個是郵政局,一個是鐵路局,一個是鹽務稽核所。這3處地方都掌握在不同國家的帝國主義分子手中。
  我的家庭也希望我在高中畢業(yè)后能搶到這樣一只“鐵飯碗”。我不敢有違嚴命,高中畢業(yè)后曾報考郵政局。幸乎?不幸乎?我沒有考上。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才報考了大學。北大和清華都錄取了我。我同當時眾多的青年一樣,也想出國去學習,目的只在“鍍金”,并不是想當什么學者。“鍍金”之后,容易搶到一只飯碗,如此而已。在出國方面,我以為清華條件優(yōu)于北大,所以舍后者而取前者。后來證明,我這一寶算是押中了。同我那虛無縹緲的出國夢聯(lián)系起來,我就當機立斷,選了西洋文學系。
  專就我個人而論,專從學術(shù)研究發(fā)軔這個角度上來看,我認為,我在清華4年,有兩門課對我影響最大:一門是旁聽而又因時間沖突沒能聽全的歷史系陳寅恪先生的“佛經(jīng)翻譯文學”,一門是中文系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是一門選修課。
  陳先生上課時讓每個學生都買一本《六祖壇經(jīng)》。先生上課時,任何廢話都不說,先在黑板上抄寫資料,把黑板抄得滿滿的,然后再根據(jù)所抄的資料進行講解分析,對一般人都不注意的地方提出嶄新的見解,令人頓生石破天驚之感,仿佛酷暑飲冰,涼意遍體,茅塞頓開。聽他講課,簡直是最高最純的享受。這同他寫文章的做法如出一轍。
  朱孟實(光潛)先生是北大的教授,在清華兼課。當時他才從歐洲學成歸來。他講“文藝心理學”,其實也就是美學。他的著作《文藝心理學》還沒有出版,也沒有講義。他只是口講,我們筆記。他深通西方哲學和當時在西方流行的美學流派,而對中國舊的詩詞又極嫻熟。所以在課堂上引東證西或引西證東,觸類旁通,頭頭是道,毫無牽強之處。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比較文學,比較詩學。這樣的本領(lǐng),在當時是鳳毛麟角,到了今天,也不多見。他講的許多理論,我終生難忘,比如Lipps的“感情移入說”,到現(xiàn)在我還認為是真理,不能更動。
  陳、朱二師的這兩門課,使我終生受用不盡。雖然我當時還沒有敢夢想當什么學者,然而這兩門課的內(nèi)容和精神卻已在潛移默化中融入了我的內(nèi)心深處。如果說我的所謂“學術(shù)研究”真有一個待“發(fā)”的“軔”的話,那個“軔”就就隱藏在這兩門課里面。

(責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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