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聽不出來,單調(diào)的水泡破裂聲音,這一聲同那一聲沒有區(qū)別。
方老對我是徹底灰心了。我想,這樣也好,讓我們都安靜一會兒吧。他瞇起眼睛,好像睡著了。
我的精神剛松弛,他又出新的提議:“杜鵑,你能幫我拉一段京胡嗎?我躺在這里,一動也不能動。真想聽聽京胡的聲音啊。”
我很干脆地拒絕了:“這樂器我可不會拉,我甚至都沒仔細看過它。”
我想他會傷心的,沒想到他興致勃勃地睜開眼睛說:“那我正可以教你啊,不然你一直坐旁邊看著我輸液,是件很枯燥的事。學點樂器,不是很好嗎?你把京胡拿過來。”
我不好拂他的好意,就隨手拉過胡琴。不知碰到了哪根弦,發(fā)出尖銳的噪音。
方老心疼得好像一根竹簽子釘進了指甲,痛楚地說:“哎喲,我的小姑娘,你可手輕點。這把京胡是我爺爺?shù)臓敔?,傳下來給我的,起碼有200歲了。”
我持琴的手指一陣麻感,好像有一個精靈爬上手臂。我說:“啊……想不到它這么老了。”
老頭來了談興,說:“是啊,自然界的一塊石頭,一棵樹,也都有它們自己的生命。比我們?nèi)祟愐L得多了。”
同一個形容枯槁的老翁討論生命問題,令人有毛骨乍立之感。我趕忙作出對胡琴好奇的神態(tài)問:“怎樣才能讓它發(fā)出聲音來呢?”
老人以為終于找到了我們之間的契合點,連鼻尖都閃亮起來:“杜鵑,你聽我的指揮。先用這個琴袋墊在腿上,免得拉琴時掉落的松香弄贓了你的裙子
我遵囑把一個破舊的竹布搭鏈擺在膝蓋上,有一種類似擅香的味道飄然而起。
“這個琴袋還是我的老伴做的呢,多么精致!轉(zhuǎn)眼之間她已經(jīng)離開我20多年了……好了,不說她了,我們開始說京胡。你看這琴擔,是用湘妃竹做的。湘妃是中國古代一位非常美麗的女子,她的丈夫出征的時候死在戰(zhàn)場上了,她的眼淚染遍了山野的每一叢竹林,從此,竹子上就有了紫色的淚痕……
你看,這琴弦是用中國最名貴最堅韌的蠶絲精制而成,震動它的時候,就有絲綢般的柔軟與飄逸撲面而來……
你看這京胡的琴弓,是產(chǎn)自中國西域新疆的汗血寶馬的馬尾匯集而成。這柄琴弓,新的時候,有整整200根白色馬尾,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只有100根了??墒撬墓σ廊徊粶p,拉起它,就好像聽到了西域奔騰的馬蹄聲……
再說這拉琴時用的松香,來自原始森林千年古松流出的松脂。它是松樹的眼淚。對于那些最老的松樹來說,簡直就是它們的骨髓……
你再看,這琴筒是用靈蛇的皮包繞而成。它像征著琴聲的詭譎與靈動。這是人和天地對話的翻譯。可不要小看了蛇,上帝對人的心思,就是蛇最先發(fā)現(xiàn)的……”
我靜靜地聽著這些話,它像從一個老樹洞里發(fā)出的啄木鳥聲,錐入我柔弱的心房。
我把琴在腿上放好。方老躺在床上遙控:“你左手操琴,右手持弓,對,好。就像這樣拉……”
我用那把有100根銀白馬尾的弓子,碰了蠶絲做成的弦一下。京胡回應(yīng)我的是極其粗鈍的呻吟。
“哇,太難聽了!”我不由叫起來。
方老面露不悅之色,但他還算耐心地說:“不要著急。我剛開始拉琴的時候,聲音也很難聽。那時我剛滿7歲,我的祖父說,你聽啊你聽,你別以為京胡是死的,它里面蘊藏著那么多的動物與植物的靈魂,你拉動琴弦,它們就會對你說話。我卻一點也聽不出來。后來,在一個充滿了青草氣味的夜晚,我在月亮下拉琴。突然,我聽到了,三山五岳江河湖海的聲音一齊在我的耳邊響起來了,無數(shù)生靈在對我傾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當我們有形的身體,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以后,我們也許會變成一根竹子,一把蠶絲,繼續(xù)對著大自然訴說我們的秘密……”
老人說得很神往,但我無法與他共鳴。我為難地說:“我不會拉京胡,恐怕體會不出樂器的神韻。”
方老仄著身,輸液的膠皮管有一瞬因他體位改變而彎曲,藥液停止了流動。他熱心地教誨著:“再試試。動作輕一點,再拉一下……”
盛情難卻,我用馬尾碰了一下另一根弦。
一聲高亢的噪音,像初學打鳴的小公雞,裂帛樣迸出來。 (責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