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萬歷六年張居正返鄉(xiāng)乘“巨無霸”轎子

時間:2017-02-08 08:01來源:大西北網(wǎng)-解放日報 作者:李國文 點擊: 載入中...

    公元1578年4月(明神宗萬歷六年)首輔張居正離京,回湖北江陵老家。這一次奉旨還鄉(xiāng),是為他一年前逝世的父親辦理喪事;誰都有死老子的必然性,但死了老子,竟勞駕皇帝操心,是絕無僅有的特例。沖這一條,張大人此行,可謂極其風(fēng)光體面,極其耀武揚威。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記述了他的這次回鄉(xiāng)之旅,牛皮得不得了。除了肅靜回避的儀仗隊,“隨從的侍衛(wèi)中,引人注目的是一隊鳥銃手,乃是總兵戚繼光所委派,而鳥銃在當(dāng)日尚屬時髦的火器。”動用新式武器保鏢,可比時下警車開道,威風(fēng)得不知多少倍。我估計,張大人此行,不會出現(xiàn)堵車塞車,一路綠燈,是可以肯定的。


    最嘆為觀止者,是他此行的座駕,稱得上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后的公車。黃仁宇對這臺特制的巨無霸,有過一段不失幽默的描寫。“張居正這一次的旅行,排場之浩大,氣勢之煊赫,當(dāng)然都在錦衣衛(wèi)人員的耳目之中,但錦衣衛(wèi)的主管者是馮保,他必然會合乎分寸地呈報于御前。直到后來,人們才知道首輔的坐轎要三十二個轎夫扛抬。內(nèi)分臥室和客室,還有小僮兩名在內(nèi)伺候。”明人沈德符的《萬歷野獲編》,也不得不感嘆這臺巨無霸之壯觀:“又造步輦?cè)琮S閣,可以 童奴,設(shè)屏榻者。”坐在這臺明朝的“勞斯萊斯”或“賓利”級別的高級轎車?yán)铮矸萦辛?,氣派有了,?quán)威有了,牛氣沖天自是更不必說的了。


    明、清以來,官員的交通工具為轎,二人抬者曰“肩輿”,四人抬者曰“軟轎”,通常所謂的“八抬大轎”.尤其明朝,對公車使用有極其明確的限制,在《明史·輿服志一》里,我們看到 “弘治七年令,文武官例應(yīng)乘轎者,以四人舁之。違例乘轎及擅用八人者,奏聞。”依此制度,張居正的車肯定超標(biāo)。不過,作為內(nèi)閣首輔兼皇帝老師,他有資格不在乎,加之奉旨回鄉(xiāng)料理父喪,他有本錢搞特權(quán)。更何況錦衣衛(wèi)主管,相當(dāng)于克格勃首腦的馮保,跟他非常之鐵,自然隱惡揚善。所以,由京城出發(fā),在真定(今河北正定)換乘這臺由知府特為他供奉的既舒適,又寬敞的巨無霸,一路往南,經(jīng)一千多里的行程,到達(dá)湖北江陵。全城人都擁到關(guān)廂,歡迎衣錦榮歸的同鄉(xiāng)首輔,無不希圖一睹風(fēng)采。然而坐在轎中的張居正,影影綽綽,老百姓是看不到真容的。不過這臺巨無霸座駕,著實讓他的家鄉(xiāng)人開了眼。


    公車是一張行走著的名片


    普通的八抬大轎,總重約300公斤-500公斤,每個轎夫承重50公斤或稍多一點;依此制度,張居正的座駕,至少要有1噸至1噸半的自重,否則不可能分臥室和客室,不可能載有兩位服務(wù)生,不可能載有必不可少的衛(wèi)生設(shè)備,以及供沏茶燒水的爐具。從老北京胡同的寬和窄,也可判斷其中住戶富貴和貧窮,權(quán)勢和卑賤的程度,凡有王府,官邸,俗謂大宅門者,胡同不得狹于一丈(約兩米),就是為了方便前四后四的八抬大轎進(jìn)出。京城有民諺云:“東城富,西城貴,南城貧,北城窮”,因此,東、西城胡同多半寬敞且直,南、北城胡同大都狹窄,而且彎曲,前者因轎的出入而必須講究,后者因市民行走而馬虎隨便。


    張首輔的前八后八,左八右八的三十二抬巨無霸,估計那轎子當(dāng)不小于現(xiàn)在的“考斯特”.所以由真定起駕,也是有其道理的,第一,在北京城里,怕有的路段未必轉(zhuǎn)悠得開;第二,京城人多嘴雜,張居正不想招搖過市,免遭物議。不過,明朝中后期,政治腐敗,舉國貪瀆成風(fēng);官吏無能,唯知橫征暴斂。但首輔的座駕,能從本地路過,那是千載難逢,送上門來的巴結(jié)好機會,除非白癡,誰能放過。因此首輔此行所經(jīng)河北、河南兩省驛道,全程是否都能保持四米寬度,是大有疑問的,因此,修橋鋪路,大興土木。后來,有一位名叫楊四知的御史,在參劾張居正的奏折里,說他“歸喪沿途,五步鑿一井,十步蓋一廬。”自然是落井下石的夸大之詞,但中國官員之馬屁功夫,堪稱絕活,沿途州縣一二把手,為了這臺巨無霸順利通行,增派民夫,拓展路面,動用工匠,加寬橋梁,以討好元輔,自然是少不了的。


    據(jù)黃仁宇文:“他從陽歷四月中旬離京,七月中旬返京,時間長達(dá)三個月。即使在離京期間,他仍然處理重要政務(wù)。因為凡屬重要文件,皇帝還要特派飛騎傳送到離 ”京一千里的江陵張宅請張先生區(qū)處。“我想,張居正乘用這樣的坐騎,也有其公務(wù)在身,隨時需要替年輕主子料理國家大事的理由。唯其如此,這臺巨無霸座駕,”行經(jīng)各地,不僅地方官一律郊迎,而且當(dāng)?shù)氐姆?,也打破傳統(tǒng)出府迎送,和首輔張先生行賓主之禮。“《玉臺叢語》甚至說:”居正奉旨?xì)w喪,所經(jīng)由藩、縣、守、巡,迓而跪者十之五六。“


    因為公車是一張行走著的名片,官有多高,權(quán)有多大,車也就有多好,這大概也是大多數(shù)官員對座駕十分在意,十分在乎的原因。張居正是個強人,強人的缺點,在得意時常常想不到不得意時,坦然接受沿途官員跪迎跪送,以為坐在這臺巨無霸里,為皇帝辦事就等于是皇帝了?!度f歷野獲編》里如此說過:”江陵以天下為己任,客有諛其相業(yè)者,輒曰我非相,乃攝也。“這個”攝“字,對他來講,倒也是事實。但從他自己嘴里說出來,就有點狂妄了。沈德符接著說:”‘攝’字于江陵固非謬,但千古唯姬旦、新莽二人,今可三之乎?庚辰之春,決意求歸,然疏語不曰‘乞休',而曰’拜手稽首歸政‘,則上固儼然成王矣。“清人紀(jì)昀在《四庫全書題要》中,說他”振作有為之功,與威福自擅之罪,俱不能相掩。“也是這個意思。強人再強,不可能永遠(yuǎn)如日中天,公車再棒,總會有坐不動的時刻,從江陵料理父喪回京的第五年,公元1582年,張居正病逝,享年57歲。在皇帝的授意下,一場反攻倒算,差一點點就要將他從墳?zāi)估锿诔龇偈瑩P灰。


    如何應(yīng)付他那口味尖刻的舌頭,則更是一路經(jīng)過的大小衙門,傷透腦筋的事


    他肯定沒有預(yù)料到萬歷皇帝的秋后算賬,來得這么快,這么狠,《萬歷野獲編》為明人撰,應(yīng)該可信其真實。”今上(即萬歷)癸未甲申間,籍故相張江陵,其貽害楚中亦如之。江陵長子敬修,為禮部郎中者,不勝拷掠,自經(jīng)死。其婦女自趙太夫人而下,始出宅門時,監(jiān)搜者至,揣及褻衣臍腹以下,如金人靖康間搜宮掖事。其嬰稚皆扃鑰之,悉見啖于饑犬,太慘毒矣。“


    那臺巨無霸自是張居正許多罪狀中的一條。


    要知道,皇帝未必不小人,而且說不定非常之小人。在《萬歷野獲編》卷九里,有一則《貂帽腰輿》的記載,我們看到因座駕之張狂躐等而倒霉的,不光張居正一人。”嘉靖中葉,西苑撰元諸老,奉旨得內(nèi)府乘馬,已為殊恩。獨翟石門、夏桂洲二公,自制腰輿,舁以出入。上大不懌,其后翟至削籍,夏用極刑,則此事亦掇禍之一端也。“讀到這里,我想那些坐豪華公車的官員,會不會為此而慎之戒之呢!


    作為首輔,執(zhí)政近15年,張居正確實做出了政績,為世公認(rèn)?!睹魇贰贩Q他:”通識時變,勇于任事。神宗初政,起衰振隳,不可謂非干濟(jì)才。“然而,他的人格,品德,作風(fēng),政聲,也有很多為人所不齒的地方。與他同科進(jìn)士的大文人王世貞,就對他很不以為然的。在文章里曾嘲笑過,一位當(dāng)朝宰相,竟然下作到以”晚生“的帖子,遞過去以取悅于太監(jiān)馮保,雖偶一為之,也頗令人作嘔。無非因為這個太監(jiān)能左右太后和皇帝,他不得不依靠他,不得不拍他馬屁,即使如此,也不必卑躬屈膝?。?jù)明代的文人焦的 《玉堂叢話》,說到他奉旨?xì)w葬,從北京出發(fā)到湖北江陵,其作威作福的排場,真是令人嘆為觀止。最難侍候的,沿途州縣如何供應(yīng)他老人家的吃,讓他吃得開心,如何應(yīng)付他那口味尖刻的舌頭,則更是一路經(jīng)過的大小衙門,傷透腦筋的事。”始所過州邑郵,牙盤上食,水陸過百品,居正猶以為無下箸處。而錢普無錫人,獨能為吳饌,居正甘之,曰:’吾至此僅得一飽耳。‘此語聞,于是吳中之善為庖者,召募殆盡,皆得善價而歸。“一百道菜上來,張居正眉頭緊皺,舉筷躊躇,簡直沒有他可吃的,其舌頭之刁鉆,其嘴巴的挑剔,可想而知。


    他的成功,由舌而起,他的失敗,也與舌有關(guān)


    要是從明代沈德符的 《萬歷野獲編》的一則記載看,這一家人的味覺神經(jīng),也夠登峰造極的了。”江陵歸葬公還朝,即奉上命,遣使迎其母入京。比至潞河,舁至通州,距京已近,時日午,秋暑尚熾,州守名張綸具綠豆粥以進(jìn),但設(shè)瓜蔬筍蕨,而不列他味,其臧獲輩(家奴廝役之類)則飫以牲牢(肯定五星級待遇),蓋張(這個馬屁精)逆知太夫人途中日享甘肥,必已屬厭,反以涼糜為供,且解暑渴。太夫人果大喜,至邸中謂相公曰:’路煩熱,至通州一憩,始游清涼國。‘次日,綸即拜戶部員外郎,管倉、管糧儲諸美差。“


    張居正的舌頭一動,解決了一批無錫廚師的就業(yè)問題;老太太的舌頭一動,使得通州運河邊上小小七品縣官,一步登天,擢升到中央政府工作,這就屬于舌頭的第二功能了。但最后,想不到這位既位高權(quán)重,不可一世,也卑污輕賤,曲節(jié)事人;既治國有方,政聲蜚揚,也好色腐敗,貪刻殘酷;既轟轟烈烈,位極人臣,也碧落黃泉,慘遭滅門的張居正。他的成功,由舌而起,他的失敗,也與舌有關(guān)。明代沈德符的 《萬歷野獲編·江陵始終宦官》說:”江陵之得國也,以大?馮保力……而最后被彈,以致籍沒,亦以屬司禮張誠,豈所謂君以此始必以此終乎!“當(dāng)年,張居正舌頭一動,斷送了高拱,拉攏了馮保;現(xiàn)在,一個更得寵的太監(jiān),在萬歷身邊,張誠舌頭一動,把罪狀一條條呈給皇帝耳邊;而那個高拱,別看敗在他手,臨死之前,趁舌頭還能動,又搞了一份《病榻遺言》告上去,歷數(shù)張、馮的罪惡,火上加油,促使萬歷下了決心,在張居正死了兩年以后,終于被抄家奪爵,總算留一點面子,沒有戮尸。


    這一切的是是非非,無一不是舌頭在興風(fēng)作浪,想到這里,真有一點不寒而栗呢?但一代文豪王世貞先生,也不是什么好樣的,在張江陵如日中天的時候,曾經(jīng)起勁地去巴結(jié)過的,甚至洋洋灑灑,寫過吹捧他雙親的祝壽文章,想討他的好,希望得以引薦,躋身朝廷,求得朱紫。奈何張居正認(rèn)為,閣下文章好,未必適宜做官,還是當(dāng)你的文人算了。也許由于未能滿足欲望,現(xiàn)在,你死了,你倒臺了,你完蛋了,我反過來敲打兩句以泄憤,也是情理之常。所以說,文人的舌頭,通常是靠不大住的,一會兒向這邊拐,一會兒向那邊拐,那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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