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草地出現(xiàn),每個人都好像在看我,不過只是看一眼,目光就移開了。
我不能總坐著,背著布包,離開草地。現(xiàn)在可以看清楚這地方了──正對方,是郵政局,左右都是大馬路,房子密集地一棟挨著一棟。港灣的右方是海,浮木不只我眼前有,向左右擴(kuò)散,一溜都是。
中正堂后面有許多賣早點(diǎn)的小攤,包子、饅頭、豆?jié){,隔幾步就有一家。蒸籠冒出的煙,豆?jié){冒出的氣,整條街都是香的。我餓了,但我已經(jīng)沒有錢了。
一整天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繞著中正堂轉(zhuǎn)。越來越餓,不過還是得挨著。
只在中正堂廁所喝過幾次冷水,晚上,依舊等人群散了,睡在水泥椅上喂蚊子。
餓了兩天,人都軟了。上午起來換條路走走,過了博愛橋,糊里糊涂走到一個菜市場。腦子不知怎么想的,彎腰拾起被人丟掉的菜葉,選幾根顏色好的、肥的,包在兜里,順原路回中正堂。
進(jìn)入廁所,將菜葉上的泥沙洗掉,假裝解大便,推開門,蹲在大便溝邊吃菜葉。
還是把菜葉當(dāng)肉當(dāng)魚一般咬碎,說不出那是什么味,酸酸的,苦苦的,澀澀的,憋口氣吞下,還沒進(jìn)喉嚨一半,就吐了出來。
吐出來的不只是生菜,還有肚子里原來的東西,停不住,一口接一口吐,眼淚鼻涕跟著流。終于沒東西好吐了,嘴巴里流出來黃色的酸水,最后連酸水也沒了。
兩腳抖個不停,連蹲的力氣都沒有了。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上。
我哭著問自己:“你想做什么?想死?想活?想活,就吃生菜!”
賭氣似的,拼命似的,又把幾根菜塞進(jìn)嘴里。這回咬都沒咬,全吐了出來。全身沒一點(diǎn)力氣,倒是肚子鼓鼓的,硬硬的,上廁所拉出來是青色的水。
老先生姓趙,我一輩子會記住這個人、這張臉
到第五天,覺得自己就要死了,見不到媽媽了。
下午快近黃昏時分,昏昏沉沉地在街上亂走。走進(jìn)一條巷子,聞到了飯香。
幾步路外,有個老人從一扇門里端著一摞碗盤出來,門邊有個水龍頭,他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洗。洗好了,端進(jìn)門,又端出另一摞碗盤洗。他進(jìn)進(jìn)出出好幾次,我站著一動沒動。
他看到我了,是出來的時候,定定地望著我,向我走近幾步。“餓了嗎?”他居然一眼就看穿了。
我抿著嘴,憋著氣,點(diǎn)頭。“等等,我去給你弄點(diǎn)吃的。”
他轉(zhuǎn)身進(jìn)小門,大約三分鐘后,拿了一副筷子一個小盤子出來,盤子里有飯有肉。短短的三分鐘,于我恰如天長地久。
第一口飯,那快樂,仿如死了的生命突然復(fù)活。正要扒第二口,手被他抓?。?ldquo;慢慢吃,吃猛了會噎死人的。我這里是餐館,別的沒有,剩菜剩飯有的是。”
老先生姓趙,我一輩子都會記住這個人、這張臉。
這個餐館叫“老正興”,江浙口味。傳說是個老牌子,兩岸分隔前上海就有了,臺灣是復(fù)業(yè),老板還是上海那票人。外省人來臺灣除了當(dāng)兵、當(dāng)公務(wù)員外,大多開餐館謀生,臺北市的中華路,從北門口向南延伸到寶慶路,外省館一家挨一家,統(tǒng)計在百家之上,南北口味,一應(yīng)俱全。
趙先生大約四五十歲,在這里打雜,主要是掃地洗碗盤。他是從部隊“開小差”出來的,和老板是舊識,給了他棲身之所。但沒有工資,供吃也供住;住,就是店打烊了兩張桌子一并當(dāng)床鋪。
有飯吃了,天塌下來也沒有這事重要。
我天天去幫他洗碗盤,鋁盆里先泡好肥皂水,把碗盤筷子丟進(jìn)去用手搓,放在水龍頭下沖掉肥皂水,再用干布擦。他有小凳子坐,我不需要,蹲著就行,做得比他還利落。
晚上還在中正堂前的水泥椅上睡,一睡三個月。漸漸適應(yīng)床的硬度,也被蚊子咬慣了,抓著癢一樣睡得香甜。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又遇見了貴人,生命出現(xiàn)了另一個轉(zhuǎn)折點(diǎn)。
易班長叫我去當(dāng)兵,黃排長教我學(xué)唐詩
他姓易,河南人,是班長,部隊番號六十七軍,就駐在基隆。他獨(dú)自在中正堂前溜達(dá),和我搭上了話。他說他看見我好幾回了,一個小孩子,白天晚上總在這里,不免好奇。就問我的身世,問爹沒有爹,問娘沒有娘,真正的孤苦伶仃。他都被自己問出眼淚來了,“那你去當(dāng)兵好不好?”他忽然冒出這句話。
當(dāng)兵,飯是一定有吃的。可是我才十二歲,行嗎?會要我嗎?
“我去跟連長說說試試。”
我當(dāng)即拎起布包跟他走。部隊駐在一所學(xué)校里,連長有自己的小房間,算我運(yùn)氣好,他正在房里。
易班長叫我在門外稍等,沒多久,就叫我進(jìn)去。連長是個壯漢,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兩道濃眉,像活著的什么蟲。我一看到他,就覺得害怕。
我不安地站在他面前,他上下打量了我好幾回,這才說:“你幾歲啦?”
“十二歲。”
“補(bǔ)個名字,十二歲,太小。十五歲好了”
十五歲就十五歲,二十歲也行。我點(diǎn)頭如搗蒜。連長找來文書上士,封我“一等傳令兵”。“你一身臭!易班長,帶他去洗澡,再帶他去醫(yī)務(wù)所請醫(yī)官看看,不定有什么傳染病。”吃了醫(yī)官給的藥,肚痛如絞,提著褲子上廁所,一拉,如排山倒海,拉得痛,也拉得痛快。
特務(wù)長發(fā)給我一套軍服,一雙黑色膠鞋。上衣下擺垂下像長袍,褲子套進(jìn)半截還有半截拖在地上,鞋子像只船,后跟能塞顆雞蛋。全身披掛在廊下一站,一群當(dāng)兵的笑得前俯后仰。
沒過幾天,全連沒一個不喜歡我,逗我,摸我臉,真成了寶貝蛋。易班長對我尤其好,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把裁縫用的大剪刀,把我的衣褲剪去一大截,比著我的身體量了又量,不過他總歸不是裁縫出身,剪是剪短了,卻剪不整齊。不過好歹可以穿了。
鞋子是我自己料理的,活兒很簡單,就是把后跟外多出去的地方,先合并再縫住,只是線太細(xì),縫了好幾道,走快了還是會脫線,只好重縫。
這是江西部隊,吃辣,一日三餐,無菜不辣,連湯里都放辣椒。舟山菜沒有辣味,我見過的辣椒唯一用處,是新人結(jié)婚鬧房時用來整新郎新娘,如將辣椒切碎泡在水里逼他們喝,也見過新郎新娘輪流交換咬著半截辣椒喂對方。新人被辣得眼淚直流,連聲討?zhàn)?,大家笑哈哈?/p>
現(xiàn)在我得學(xué)習(xí)吃辣,在一個都吃辣的群體里,辣味是精神上的結(jié)合,甚至是一種尊嚴(yán)的象征,你若不吃,就有瞧不起人的意味,會惹人生氣的。吃就吃罷。吃得不但流淚,還流鼻涕,還打辣嗝。但漸漸吃成習(xí)慣了,大家見我喜歡吃辣,仿如精神加盟,成為一家人了。
第二排排長姓黃,細(xì)長的個兒,他說唐詩三百首他至少會背一半,見我太閑,要教我唐詩。沒有本兒,他隨手取張紙抄出來,讀給我聽,還要求每天背一首。
第一首是杜甫的《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他讀一句我跟一句,又解釋詩句意思。讀完,解釋完,我就會背了。
我說一天可以背三首,請他再教。
他便又找來一張紙,用了半個多小時,寫出第二首。這首詩比較長,詩名《兵車行》,還是杜甫作品:“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爹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
我讀詩上了癮,不必黃排長找我,我去找他。他寫的詩紙我都留著,還到文書上士那里用漿糊把每張紙的前面粘起來,疊成一小本,坐著讀,走著背,像個小小的行吟詩人。
我這么認(rèn)真,用功,竟把黃排長的底給掀了──原來,他背不了20首。最后逼得他自己掏錢去書店買了全本,順著書上的順序教我。
另有一人要教我英文,不過他的功夫僅于二十六個字母。也找來一張白紙寫好,叫我照著“畫”。
易班長教我乘法口訣,從2乘2到9乘9。教完乘法又教除法。他考我的方法是冷不防出題,兩位數(shù),三位數(shù),我蹲在地上以手指當(dāng)筆計算,答錯了,我會自動送上手心讓他打。
有天下雨,午飯過后,我在一個教室里透過窗子看雨景。雨里有人挑著擔(dān)子趕路,沒穿蓑衣,淋得一身濕,我正看得出神,身后忽然傳來聲音:“你覺得那個挑擔(dān)子的人很辛苦是不是?”原來是連長,不知他什么時候到我身后。
我點(diǎn)點(diǎn)頭。
“爹娘生下我們,就要活下去?;畹煤貌缓茫窟\(yùn)氣,也靠自己。你如果覺得出勞力辛若,那就好好讀書。”這句話,影響了我一生。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