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國民黨的幼年兵
一九四九年,國民黨退據(jù)臺灣后,陸軍部隊里出現(xiàn)一群娃娃兵。
娃娃兵的形成,大致因以下狀況:
第一種,父兄或長輩是官兵,他們混在部隊里一起生活。
第二種,戰(zhàn)火中與家人失散,遇到好心軍人,收留在部隊里。
第三種,父母將兒子托付給認識的軍人,輾轉(zhuǎn)來到臺灣。
那時,國民黨軍隊因?qū)覒?zhàn)屢敗,士兵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空缺”嚴重且普遍。如一個連,賬面數(shù)字應(yīng)該一百二十多人,實際也許只有三分之二,但實情不敢上報,部隊長怕受處分;上面不是不知道,卻不查,因為部隊在哪里根本不知道。于是糧餉照發(fā),于是“空缺”變成了“吃空缺”。
聰明的大小部隊長,為了使賬面好看些,把娃娃兵的名字寫在軍冊里,只需把年紀改一改,譬如十歲變二十歲,十二歲變二十二歲。如果父親是營、連長,把十來歲的兒子補名成為“兵王”上士,并不少見。不過,既然補上了名,吃糧拿餉,多少給些活干,傳令兵、勤務(wù)兵,跑腿送公文,為長官買煙買酒,是多數(shù)娃娃兵的工作內(nèi)容。
各部隊娃娃兵先以師為單位集中,再造好名冊向鳳山報到。“幼年兵連”擴充為“幼年兵營”。幼年兵總隊從一九五一年起成立,到一九五三年解散,彼此相聚時間不足兩年。
幼年兵本來就是“兵”,穿軍服,出軍操,有軍階,有薪餉,只不過那些在原部隊當上士、中士的降級而為“兵”。解散了,年齡長了兩歲,就當然更是兵。一千三百人分配到三個地方:最多的一群七八百人,去學駕駛,學成后派到各單位當駕駛兵。有二十多人經(jīng)過特別挑選,身體棒的,模樣端莊的,到蔣介石官邸當“外衛(wèi)”,也就是衛(wèi)兵,不過是離蔣介石身體最遠的。另有兩百多人,年紀最小,送到政工干部學校,為這些人成立“教導(dǎo)大隊”,分兩個中隊,基本上接受文學校教育,但還是得“允文允武”受軍事訓練。
我就是幼年兵。在我成為幼年兵之前,是流落在基隆港的一個小乞丐。
這個故事,得從一九五○年國民黨軍隊撤離舟山說起。
那年,我十二歲。
國民黨軍隊在舟山陸續(xù)出現(xiàn),人數(shù)越來越多,和當時國共內(nèi)戰(zhàn)形勢有關(guān),即是,共軍步步進逼,國軍節(jié)節(jié)敗退,到一九四九年,舟山是國民黨在大陸僅剩的控制區(qū),據(jù)國民黨說法,軍隊有十三萬人。
軍隊有的是整批開到,有的是打了敗仗的散兵游勇來投靠,還有公務(wù)員和眷屬。一霎時,各種腔調(diào)的中國話同時出現(xiàn),向來落后但平靜的舟山群島,像一鍋燒開了的粥,熱鬧得沸騰。
我家在鄉(xiāng)下,村子有個很怪的名字,叫“洋螺村”。住屋疏落,東海的水在村前流蕩,海中有錯落的小島,父親說,從門口望去不遠的一個小島叫饅頭山,有一半是我們家的。不過,我從沒有上去過,那里沒一戶人家,沒什么好玩的。
祖父已逝,祖母是一家之主,她長年吃素,記憶里她幾乎都關(guān)在自己房里念經(jīng),很難得和我們說幾句話,難得的話大半在罵人。多年后才稍稍理解,她并不快樂──我的父親是從小抱來的養(yǎng)子,母親是童養(yǎng)媳,這是因為祖母只生兩個女兒,沒生兒子的緣故。
而且,她的長女(我的大姑)年輕時違逆父命,執(zhí)意要嫁給自己選中的男人,祖父一怒之下,斷絕往來。后來姐姐跟我說,大姑個性倔強,也慪了氣,不來往就不來往。祖父死時她沒出現(xiàn),祖父死后祖母向她招手,也被拒絕。所以祖母常去二姑家,二姑嫁到王家,那個村子全姓王,村名就叫“登頭王”。
我離開舟山那天,她就在二姑家。
那是個大日子,有一個連進駐洋螺村,每家門窗緊閉,當然還是看得見,事后大家也都承認在看。我爬上八仙桌,半張臉貼在白紙窗上向外張望,看見大約六七十個軍人,前面的騎馬,后面的走路,很累的樣子,有的把長槍當扁擔似的扛在肩上,有的當掃帚,拖著走。
他們進入文公廟,那是我家隔壁的隔壁,是我和姐姐、哥哥讀書的地方。老師姓張。后來改成“文公國民小學”,老師還是他。
我們家有兩艘大船、兩艘舢板,十二畝田。田租給別人,父親是個小船主,不過自己也出海捕魚。漁獲賣到廈門、上海,有次他回來,給了母親一錠一兩重的金子,據(jù)說那是他最賺錢的一次。母親忙不迭把那塊金子塞在谷倉里,不許小孩子看,不過,還是被我偷看到了。
認識蕭連長是一個奇怪的經(jīng)歷
幾天后,我認識了連長,他姓蕭。我早在注意他,因為他對兵講話就像是個官,很威風。他有馬夫,有傳令兵,出門時人前馬后都有伺候。他騎的馬最大最壯,棕色的,或許就因為它是連長坐騎,比別的馬神氣。他有根黑色的馬鞭,有半個手臂長短,騎馬時揮,走路時也揮,盡管他笑著,總覺得他要打人。
我認識蕭連長是一個奇怪的經(jīng)歷。
那天下午,村子里一個男子經(jīng)過文公廟,好奇之故吧,向里探望,廟口的衛(wèi)兵立刻用刺刀抵著他背押進廟里,接著傳來鞭打聲和男子的叫喊聲。不久,男子被踢出廟門,他因為赤膊緣故,臉上身上都在流血。他跌跌撞撞往前行,我正躲在大門后看他,他也看到我。
想不到當兵的還不放過他,有兩個人從廟里各提著槍沖出來,一面高喊:“站??!”
他卻還往前走,這緣故我明白,他聽不懂“國語”。軍隊沒來之前,舟山人只會說舟山話和寧波話,有去過上海的,會說幾句上海話,別的話,沒人說,也沒人懂。
他立刻被捉住,一個兵粗聲問:“叫你站住,你為什么還跑?”說著,送上一個耳光。
那男子一臉茫然,又驚又怕。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兵說的話我聽得懂,張老師教“國語”時,會用“國語話”和舟山話對照。我沒膽走上去,雙手抓著門框,只是小聲的說:“他聽不懂國語啦!”
這下不得了,兩個兵立刻走向我,幾乎是異口同聲:“你會說國語?”
這時,又有幾個軍人走過來,其中一個就是蕭連長。
一個兵說:“報告連長,這小孩會說國語!”
蕭連長歪頭看我,笑瞇瞇,很客氣。“你會說國語?再說句給我聽聽。”“說什么?”
官兵大笑,多么高興,多么得意的樣子。當時我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催@樣開心,后來知道了,當兵的說,他們說的話老百姓聽不懂,老百姓說的話他們聽不懂,快憋死了!
就因為我會說國語,往后我可以隨意進出文公廟。為官兵當翻譯,聲名大噪。
但會說國語有一回差點惹出大禍。
那天去二姑家,走在半路見到幾個軍人,我二百五似的居然主動向他們打招呼,說起國語來。他們立刻止步,嚴肅地凝視我,問:“你是不是舟山人?”
我說:“是呀!”“那你怎么會說國語?”
看他們那樣子,我害怕起來,正要扭身離去,被他們抓住。
他們押我去見他們的連長,連長說出了緣故:“舟山有很多匪諜,外地來的,你是不是?”
我不知道“匪諜”是什么意思,但想一定不是好東西,就搖頭說不是。我說出我家住什么地方,忽然想到蕭連長,說出他的名字。
蕭連長成了我的救星,原來這位連長認識他。他立刻搖電話向蕭連長求證,我還和蕭連長說了幾句話,這才被放了出來。
蕭連長漸漸和我們?nèi)叶际炝耍婀值氖亲婺妇尤灰蚕矚g他,好幾次叫母親燒幾道菜,請他來家里喝酒吃飯。
蕭連長??滟澪?,說這么聰明的孩子,在舟山這種小地方可惜了。
我和哥哥坐同一艘軍艦到臺灣,父親回來發(fā)現(xiàn)兩個兒子全沒了
國民黨從舟山撤退的行動極為機密,查閱“國防部”軍史記載,蔣介石在臺灣復(fù)行視事后,鑒于舟山離臺灣太遠,而且舟山群島部分島嶼已被共軍占領(lǐng),臺灣鞭長莫及,失去舟山勢所難免。為了“拳頭收起來,打出去才有力量”,做出了撤退的決定。
行動從5月13日晚間開始,到16日撤退完畢。這期間,全面戒嚴,老百姓得守在家里,不許外出。
同時進行抓壯丁。當兵的持槍沖進百姓家,見有男丁,捉了就走。怕他們逃走,雙手反綁,人多就用根長繩像串粽子似的串成一列,個別的,用槍押著走。
(責任編輯: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