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我18歲時,一輛敞篷“大解放”驅(qū)車百余公里,把我們8位尚不知愁味的少年拉到了一個依山傍水的小屯落。
初來乍到的新奇感,不消三五日便蕩然無存了,隨之而來的便是無盡的失落與無窮的孤獨。入夜,點燃煤油燈,盤腿坐在土炕上,低聲輕吟起當時最為流行的知青之歌———《懷念家鄉(xiāng)》。唱至傷情處,淚水便順著腮邊滾滾而落。
“篤、篤、篤!”有人重重地敲擊著木質(zhì)窗欞:“嚎什么嚎?虧你們還是識文斷字的學生呢!”一個高八度的女聲在吼,吼聲在這寂寥的夜半鄉(xiāng)間顯得格外遼遠,獨具威嚴。憑窗遠眺,朦朧的月色下,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已快步遠去。她,就是“辣嫂”。
在鄉(xiāng)間插隊的日子里,知青所受到的“再教育”的待遇,是令人刻骨銘心的。屯里的“半拉子”勞力可以掙到滿工分,可我們盡管付出與成人同樣的勞動,也只能掙到半日的工分,雖然心里憤憤不平,卻也敢怒不敢言,惟恐貽誤了抽調(diào)回城的機會。辣嫂不知從哪尋摸到了這事的底細,傍晚剛收工,連晚飯沒顧上吃,就硬逼著我們跟她去討公平。來到大隊會計的家門口,辣嫂飛起厚重的大腳板,“咣當”一聲將房門踢得大敞四開。她左手叉著腰,右手的食指幾乎戳到了隊會計的鼻尖上:“你家的娃,你心疼得蝎蟄狗咬的,城里的孩子不是娃?!你的良心揣到褲襠里去了???!”“辣嫂”的這一招果然奏效,不僅第二天開始我們就掙了滿工分,而且屯里人也對我們客氣多了———我們知道,這是因為我們身后有了一座不倒的“靠山”。
“莊稼院里無輕活”,夏秋之交的放秋垅,是活計中的累中之累。屯鄰們鏟完了一條垅,就歪在地頭的樹陰下談天說地,卻沒有人搭把手。辣嫂火了,又飛起了寬大的腳板,照著幾個正躺在芳草地上悶“蛤蟆頭”葉子煙的后生的屁股就踢:“別耍賴,幫人一把累不死……”她第一個趕上來接應我們,那幾位挨踹的后生也不得不乖乖從命。“哎,我說辣嫂,他是你大伯子,還是你小叔子?咋這么心疼呦。”屯里的老輩人站在地頭上打哈哈湊趣。“咋了,老爺子,眼氣了!他要是歲數(shù)再大點我沒準還娶他倒插門呢!”
次年,我抽調(diào)回省城,臨行那天,辣嫂特意起了個大早,套上馬車為我送行。一路上,辣嫂的表情十分冷峻,我們彼此相對無言。翻過一道崗,辣嫂甩了個響鞭說:“其實,我早就估摸到了,你們這些城里娃,絕不是地壟溝里撿豆包的命,早晚都得走人……”言畢,又甩了一記清脆的響鞭。我偷眼望辣嫂,她那清澈的眸子里分明跳躍著亮閃閃的淚花……
許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常想起那段蹉跎歲月,想起幫我度過歲月艱辛的那個女人———哦,親親的嫂子!
(責任編輯: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