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影視資料圖)
雷天:《復活的歷史》以一段戰(zhàn)爭疑案開篇,就是陳勝、張楚政權的周文部隊為何在破咸陽指日可待之時突然停止了進攻。司馬遷的《史記》卻沒有翔實的記載,而您用合理的推測和實地考察的結果給出了答案。類似的謎題對理解秦帝國何以崩潰是真的非常重要。還是您為了使得這段歷史看起來更生動所采用的一種懸念寫作方式?
李開元:讓歷史更生動肯定是需要這樣做的,歷史本來就是生動而懸念重重的,但是主要還是讓我們對歷史理解更真實、合理。這次戰(zhàn)斗對秦帝國什么時候滅亡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當時周文軍幾十萬部隊已經(jīng)打下函谷關,進入到離首都咸陽大概只有200里左右的戲水東岸,在那里已經(jīng)可以望見咸陽了。當時咸陽是什么情況呢?二世政權一片慌亂,因為他們完全沒有想到事情這么突然,在咸陽近郊征兵都來不及。周文軍只要過了戲水,一鼓作氣就直搗黃龍了。一旦攻下咸陽,哪怕秦政權在別的地方還有軍隊,但首都陷落了,秦帝國馬上就面臨覆滅的命運。但是,周文到這個地方突然停止了,把軍隊停駐在戲水東岸。章邯就利用他們停下來的機會回到咸陽,面見二世,建議釋放在驪山修秦始皇陵的刑徒和工人,發(fā)給他們武器,編制成軍隊。經(jīng)過討論,秦二世同意了。章邯回到驪山實行作戰(zhàn)計劃,把周文軍擊退。章邯從驪山200里到咸陽,請示開會后回到當?shù)?,再釋放這些人入軍隊要多少時間,我想最快也要幾天。
任何讀史書的人,讀到這里都會產(chǎn)生疑問。有些歷史學家力圖對這個問題給予合理的解釋,他們說周文在這個時候犯了一個嚴重的軍事上的錯誤。這個解釋非常勉強。周文是一個很有經(jīng)驗的軍事將領,他曾經(jīng)在楚國大將項燕部下做過軍事參謀,他這次的目的就是帶一支部隊偷襲,繞過秦軍防守,直接攻入咸陽。他們的戰(zhàn)略目的就是快速攻占。所以犯錯誤的說法完全解釋不通。
我讀到這個地方也產(chǎn)生了疑問,就想做一個合理的解釋。我注意到《漢書》的記載是不一樣的?!稘h書》說周文軍到戲水以后,章邯"據(jù)破之".這個據(jù)就是據(jù)險而守,破就是進攻而擊敗他。根據(jù)漢書的提示和暗示,這個時候應該有兩次作戰(zhàn)。第一次是章邯軍在戲水這個地方堵住了周文軍,為章邯爭取到了時間。他回到咸陽,經(jīng)朝廷批準,釋放驪山的人編入軍隊進行第二次進攻,才把周文打回去。根據(jù)《漢書》的提示,我們可以這樣想象。但是,我并沒有停止在這個地方。
我想,必須到當?shù)厝タ匆幌?。我到驪山、戲水、渭水之間的地方去看了看,恍然大悟。由西向東流的渭河,剛好在這個地方,流向突然改往東南走,然后再往北又向東流去,它和秦始皇陵的所在地驪山之間形成一個瓶頸通道,這個通道就是從函谷關到咸陽的必經(jīng)之路。而且這個通道口就是秦國保衛(wèi)首都的精銳部隊--中尉軍的駐地。非常有意思的是,兵馬俑就是以這支軍隊為原型塑造的,監(jiān)工就是章邯。根據(jù)實地考察的結果,我做了一個整體復原:當周文幾十萬大軍到達戲水東岸的時候,中尉軍已經(jīng)駐防在西岸。這支軍隊非常精銳,估計五萬人左右。五萬人進攻可能兵力不足,但據(jù)險防守綽綽有余。所以這支軍隊就把周文軍擋住了,章邯得以回到咸陽,準備第二次作戰(zhàn)。
不過,我之所以花氣力復活這次被遺忘了的戰(zhàn)爭,除了破解疑案外還有別的理由。理由之一,希望利用出土的兵馬俑來復原古代的戰(zhàn)爭實況。我們知道,由于文言文表現(xiàn)力的限制和古代史家筆法的問題,史書中對戰(zhàn)爭的記載往往是一筆代過。比如《史記》中記載最詳細的垓下之戰(zhàn),也不到一百字,完全沒有細節(jié)。兵馬俑出土以后,我們才算是第一次了解到秦漢軍隊的武器裝備、人員布陣的細節(jié)。所以,我在書中忠實地使用兵馬俑軍團的武器裝備和人員布陣作戰(zhàn),算是彌補史書之缺漏吧。
理由之二,通過復原這場戰(zhàn)爭得到一種復活歷史的典型方法,也就是通過四個步驟復活歷史。1、史書記載。2、出土史料。3、現(xiàn)地考察。4、復活型敘事再現(xiàn)歷史。也算是一種方法論的嘗試。
雷天:司馬遷也是比較注重實地考察的。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忽略這個史實,只有一個"軍焉"?
李開元:我是這樣理解的。首先,這是古代史的特點。古代史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掛一漏萬".司馬遷的《史記》就那么點字,歷史是萬萬千千的,《史記》告訴我們的只是星星點點。古代史整體來說留下了大量的未知,或者是漏記。
第二,司馬遷還有自己的苦衷。他寫《史記》的時候,距離這次戰(zhàn)爭一百多年了。他開始寫的時候就抱怨連天,說沒有材料。秦始皇焚書把各國的史書燒毀了,而秦國的史書也殘缺不全,項羽進來又一把火燒了。所以司馬遷很受限制。我估計在這兩種原因的交錯之下,他也只能根據(jù)殘缺的史料作殘缺的撰述。
雷天:類似這樣的疑案您大概發(fā)現(xiàn)了多少?
李開元:太多了。比如在這本書里出現(xiàn)的趙高的問題。我們歷來都說趙高是宦官,實際上這是一個冤案,起碼有一千年的冤案。我在書里有比較詳細的記載,也有考證的學術論文。
最后一代秦王子嬰,他究竟是誰的孩子一直不清楚。我大致做了一個破解,他應該是秦始皇大弟弟長安君成嶠的兒子。
還有更有趣的,秦始皇的皇后是誰一直不知道。我做了一個破解,皇后應該是楚王的女兒。我還把秦始皇的表叔也找出來了。他就是昌平君,與項羽的祖父項燕一道反秦的神秘人物,最后一代楚王。
再如,項羽破釜沉舟渡過的究竟是哪一條河。在書里像這種類似的東西太多了,有些我還沒有寫進書里面,準備在第二本里面繼續(xù)寫。比如項羽最后是被誰殺的,竟然都是舊秦軍的將士。
可以說歷史里面到處是沒有破解的謎,正等著大家一起來破解。
雷天:確實,歷史中很多疑案需要破解,但也許有些謎案跟理解重大歷史事件沒有關系,屬于瑣碎的考證。作為一個歷史學家,您怎么選擇?
李開元:我并不是去犄角旮旯找這些謎,我做歷史敘述是把歷史作為一個活的過程,一步步地把它復活出來。在這個過程當中自然會發(fā)現(xiàn)很多具體的問題,不把它們弄清楚就留下了史實上的缺陷。這些具體的疑案都是在做整體歷史敘述當中發(fā)現(xiàn)的問題。
實際上,這本書后面有一本考證性的,或者叫作研究性的書作支撐。司馬光寫《資治通鑒》,是歷史敘事,在《資治通鑒》后面,有支撐敘事的研究《通鑒考異》,這是我學習的典范。在敘述當中出現(xiàn)的種種疑問,我都把它列出來作問題研究的條目?,F(xiàn)在只是根據(jù)需要,把條目里的問題拿出一個兩個來,做了詳細的解決,來不及做的還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