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浦薛鳳的《海外拾珠》最感人心魂者就是這種家國情懷、文化鄉(xiāng)愁。燈下開卷讀名人書札,在網(wǎng)絡時代,更覺得這些名人書札彌足珍貴。學者的書札,有一種永恒的魅力和價值,穿越了思想的紛爭,穿越了封閉的時代。
五四飛鴻破空來,世紀學人容顏改。多少滄桑付流水,家國之思系心懷。
《海外拾珠》一書,仿佛是浦薛鳳和浦麗琳父女寫給今人的信函,以父女兩代人的交游為經(jīng),以海內外名人書札為緯,交織出一幅跨越百年的文化圖景。
對于浦薛鳳,想來讀者并不陌生,《浦薛鳳回憶錄》三卷于2009年出版,展現(xiàn)了一代學人的心靈史。
在清華園求學時,浦薛鳳和聞一多、羅隆基、吳澤霖、吳國楨等同級,1921年畢業(yè)后留學美國,攻讀政治哲學。1926年,留學回國先后執(zhí)教東陸大學、浙江大學、清華大學、西南聯(lián)合大學。1939年,浦薛鳳從政,擔任國防最高委員會參事,參加過重要的國際會議。1948年秋,浦薛鳳到臺灣省政府任秘書長,身棲政治和教育兩界。1958年,梅貽琦在臺灣任“教育部長”時,由于感念師恩,浦薛鳳任“教育部”政務次長,輔助其師梅貽琦。浦薛鳳的人生經(jīng)歷和顧毓琇類似,兩人都以高壽終,晚年享譽學界,桃李滿天下,又以傳播中國文化為己任,擅長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
浦薛鳳交往圈子多是清華學者,兼及吳稚暉、于右任、王寵惠等民國政界要人。學者風度,文人性情,浦薛鳳作詩唱和、書信來往,書中收錄的新舊詩作和名人書札,如雜花生樹,令人目不暇接。
清華讀書時,聞一多與浦薛鳳同住一室,先后擔任《清華周刊》的總編輯。聞寫給浦的古體詩云:“蔥湯麥飯撐腸胃,明月清風放膽眠。自是讀書非習政,不妨避世學逃禪。”一直到抗戰(zhàn)初期,聞一多都是“何妨一下樓”(鄭天挺語)主人,大約是“讀書非習政”的想法使然。很快,聞一多由目不窺園的學者轉為民主斗士。1946年,聯(lián)大復員撤離昆明之際,聞一多喋血西倉坡,歷史宿命無處可逃。
浦薛鳳和聞一多都是五四學人,當年他們在清華讀書,參加了五四運動。這一代人或治學,或從政,人生的選擇與時代潮流緊密相連,也與個性、趣味、愛好有關。浦薛鳳雖然是治政治學,與羅隆基相比,對政治并不熱衷,反而有幾分難得的清醒。他雖然做官,大多數(shù)是技術性官員,再加上詩書怡情,文人氣質是其精神底色??箲?zhàn)時期,浦薛鳳和吳文藻同在重慶國防最高委員會任職,兩家過往甚密。浦薛鳳患病,冰心寫浣溪沙《水仙》慰問。浦薛鳳感動之余,提筆寫《瓶中紅梅》唱和。浦薛鳳的友人顧毓琇、浦江清、蕭公權、吳景洲等獲知后,紛紛唱和,梅貽琦也寫了一首浣溪沙,可謂極一時之盛,傳為佳話。
讀《海外拾珠》,看到抗戰(zhàn)時期陳寅恪昆明所作《翠湖書所見》一詩墨跡(不見諸《陳寅恪詩集》),可謂意外的驚喜。雖然是印刷品,一睹陳寅恪詩作墨跡,還是很激動。陳寅恪的書法,和蔡元培的書法一樣,字并不見佳。《翠湖書所見》詩曰:照影橋邊駐小車,新妝依約想京華。短圍貂褶稱腰細,密卷螺云映額斜。赤縣塵昏人換世,翠湖春好燕移家。昆明殘劫灰飛盡,聊與胡僧話落花。陳氏的這首詩后還有一句附言:“庾子山哀江南賦云,談劫盡之灰飛,辨常星之夜落。今日必有南京明星流落昆明者矣。一笑。”《翠湖書所見》一詩手跡,不僅可以看到陳寅恪作詩修改的過程,而且從附言可知,陳氏詩作無意發(fā)表,多是給圈中朋友看的。陳寅恪的這首詩,可見抗戰(zhàn)時期清華學者的思想情感。和浦薛鳳的詩與書一樣,漂泊西南,離亂弦歌,詩史交融,見證抗戰(zhàn)史;詩歌合一,書寫抗戰(zhàn)文化一頁。
私人收藏的珍貴照片,眾多名家的書信影印件,不僅具有史料價值(收錄胡適的海外軼函),更重要的是,帶有學人手的溫度和性情趣味的手札,可見百年中國歷史演進的縮影。
1949年歷史大變革前后,胡適、梅貽琦、浦薛鳳等人赴海外。分隔海峽兩岸的出身清華的學者,“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三十年暌違,鬢發(fā)各已蒼,輾轉互通信函,在錢端升、陳岱孫致浦薛鳳的信中,寫知交半零落,寫燕園滄桑巨變,寫渴盼祖國統(tǒng)一的拳拳之心,讀之,不勝蒼茫之慨。
浦麗琳是浦薛鳳的女公子,將家藏的名人信札以及在美國各大學圖書館搜索的海外遺珍,整理出版,進入公共領域,善莫大焉。浦麗琳交往的圈子是白馬詩社的成員。浦薛鳳、浦麗琳父女兩代人收藏的名人信函,以詩和詩人為線。
浦麗琳1954年在紐約讀大學期間,以心笛為筆名,向《少年中國晨報》(舊金山版)投稿。心笛的詩在報上刊出后,恰好被胡適讀到,胡適曾通過報社給心笛轉來一封鼓勵她的英文信。唐德剛、周策縱、顧獻梁、心笛等人以詩結緣,成立“白馬文藝社”。白馬詩社因為有了胡適的指導,在紐約上空飄散著“五四”遺風;白馬詩社因為艾山和盧飛白的加入,有了漂洋過海、輾轉而來的西南聯(lián)大的詩韻。胡適稱“白馬社是中國的第三文藝中心”,他格外垂青心笛的詩,鼓勵她結集。
詩與青春相伴,詩酒風流。讀浦麗琳筆下描寫的白馬文藝社詩人們聚會的盛景,讓人想起蘇軾的《望江南——超然臺作》:“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詩社成員萍聚又星散,幾十年后,白馬社詩人也陸續(xù)凋零,2007年周策縱駕鶴遠行,2009年唐德剛仙逝飛升。浦麗琳在《憶白馬詩人唐德剛教授》文中寫道:“他的骨灰已融入太平洋,流向他出生的故土,在三峽長江的水浪波濤里起伏……”誠如唐德剛所言:“離開了家,漂流到最遠的地方,就回到了家。”
《海外拾珠》最感人心魂者就是這種家國情懷、文化鄉(xiāng)愁。燈下開卷讀名人書札,在網(wǎng)絡時代,更覺得這些名人書札彌足珍貴。學者的書札,有一種永恒的魅力和價值,穿越了思想的紛爭,穿越了封閉的時代。它們是歷史的映像,也是留給今人的文化遺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