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要論到看過這個戲劇故事以后的感想，我趨向于認為這趙盼兒從來沒有真正考慮過安秀才和宋引章未來的生活。因為無論從哪方面衡量，這樁婚姻的成立于這兩個人前景都很不光明。至少從這樁事件看，趙盼兒只不過是個為顯示自己有解決問題的能力而不擇手段的好事者，不過是為了實踐一次她的嫖客治理預案，她之幫助安秀才與宋引章聯(lián)姻，動機也很簡單，只是由于安秀才把她當能人求了她，因此她要體現(xiàn)自己于嫖客治理方面的卓越才能。甚至在戲的第一折，當安秀才聽說她勸不動宋引章，百般無奈之下說道“這等呵，我上朝求官應舉去罷”，她居然不像普通劇本里的妓女主人公那樣大力支持并且慷慨贈送銀兩，相反她說的是“你且休去，我有用你處哩”。

不過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就要同情周舍。是的，在這整個事件里，周舍是個無辜的受害者，他縱然在煙花巷里走得勤了些，當初要娶宋引章卻沒有做任何下三濫的手腳；至于將宋引章娶回家以后有些家庭暴力，那當然是很不道德的，然而那好像更接近于該由周家自己內(nèi)部處理的、古人常說連清官都難斷的家務事。說是就應該將他合法擁有的宋美人騙走，就跡近于為懲誡小惡而施以大惡了。毫無疑問，最后鄭州太守的判決是典型的葫蘆提式的冤假錯案，因而周舍控訴說他的夫人是被趙盼兒混賴去的，并無虛言。但是周舍的遭遇之所以并沒有多少值得同情，是因為他的錯誤犯得很是離譜，因為他居然能夠相信一個妓女有關(guān)婚姻的誓言，這樣的嫖客，趙盼兒不修理他一頓那還能繼續(xù)在風月場里混嗎？所以趙盼兒的計謀一得手翻臉便賴賬，而且還要嘲笑他一場：“俺須是賣空虛，憑著那說來的言咒誓為活路。怕你不信啊，遍花街請到娼家女，哪一個不對著明香寶燭，哪一個不指著皇天后土，哪一個不賭著鬼戳神誅。若信這咒盟言，早死得絕門戶。”

于是我們就看到了《救風塵》的另一層意思。相對于那些真糊涂或裝糊涂，無比浪漫地把妓女們的情愛天地寫成風花雪月的藝術(shù)家們，《救風塵》是少數(shù)不糊涂的戲劇文學佳作之一。它說真話。至少它在描寫妓女時沒有努力地按照圣人的模式去著力，更沒有把妓女們寫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坦蕩君子。何況它是藝術(shù)史上極為罕見的寫妓女們是如何整天賭咒發(fā)誓又立馬翻悔不認賬的作品，不管是宋引章還是趙盼兒，發(fā)個誓都像嗑個瓜子一樣隨便，背誓也像吐出瓜子殼那么簡單。

我的意思是說不能你一面嫖著娼一面還期待你嫖的妓女是個冰清玉潔的璧人，不能真去相信極力要從色情買賣的世界里尋找浪漫愛情題材的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誠然，說妓女們有關(guān)婚姻愛情的賭咒發(fā)誓不能信以為真，并不是說整個妓女群體完全沒有自己的道德操守，甚至都不能說她們就沒有自己的愛情。去年有媒體曾經(jīng)報道，人們在一位做色情生意的女子不幸亡故后發(fā)現(xiàn)了她的日記，里面充滿了她對遠在家鄉(xiāng)的丈夫的深情厚誼，那種感情不是任何人可以偽裝出來的。世人當然應該尊重風塵女子擁有愛情的權(quán)利，不過我想趙盼兒還是說出了一個赤裸裸的卻也非常簡單明了的事實，那就是，既然妓女與嫖客之間純粹是肉體的買賣關(guān)系，那么你如何能夠期待這種非道德的關(guān)系中，還存有那么多真誠的深邃的生死與之的感情，甚至浪漫得可以寫成愛情教科書。由此聯(lián)想起潘綏銘在珠江三角洲做的有關(guān)色情業(yè)的研究，我一直以為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也最好的社會科學研究成果之一。在他的筆下，妓女就是妓女，性于她們只是付出體力并且加上一點與之相關(guān)的表演以換取報酬的工作。她們固然有自己的精神生活與追求，很多人也有愛情與幻想，但那基本上與她們的生意無關(guān)。

最后，《救風塵》還讓我們看到了色情行業(yè)從業(yè)人員的情感世界與婚姻前程的真相，它比起絕大多數(shù)藝術(shù)家都更坦率地指出其中的困境。因此，《救風塵》對色情行業(yè)的從業(yè)人員有很正面的教育意義。我無意暗示一個女性只要涉足色情行業(yè)就沒有回頭的機會，只是說從良也要看看從什么良。我想整出《救風塵》，最值得留給色情業(yè)的是一句重要的格言，當然它還是出自趙盼兒之口的經(jīng)典：“那做丈夫的做得子弟，那做子弟的做不得丈夫。”用現(xiàn)代漢語說，從良可以，千萬不要在嫖客中尋找從良的目標，我忍不住還要加個注腳——不管那嫖客是文人還是商人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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