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丁玲一生，有近一半時間都在“辯誣”：為她的歷史問題，為她的“反黨小集團”問題，為她的“右派”問題。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曾經(jīng)被錯批錯劃的作家都陸續(xù)獲得了新生，可是丁玲的所謂“歷史問題”卻在相當一段時間內(nèi)懸而未決。周揚說，丁玲歷史上的“疑點”可以排除，“污點”仍然存在。

　?。保梗福茨曛傧?，丁玲歷史問題平反的工作終于露出曙光。７月６日上午，正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住院的丁玲盼來了佳音。陳明一進門便遞給她一份文件，說：“昨天就收到了，怕你晚上睡不好覺，在電話里沒告訴你。”原來這是中組部《關(guān)于為丁玲同志恢復名譽的通知》征求意見稿。丁玲立即戴上老花眼鏡，字斟句酌地仔細看完然后鄭重地在上面寫下自己的意見。

　　放下筆，她在單人沙發(fā)里坐直了身子，摘下眼鏡，沉默良久，長出了一口氣：“這下我可以死了……。”

　　我感覺到，從那一天起，不知是丁玲覺得年事已高，時光有限，還是因為已經(jīng)有了“蓋棺定論”的結(jié)論，我多次聽她談起過“死”這個話題，談到關(guān)于她后事安排的設(shè)想。

　　那一年的深秋，丁玲籌辦大型文學刊物《中國》。為了更充分地體現(xiàn)“五湖四海”的辦刊宗旨，她提議聘請葉圣陶、冰心、周揚、胡風當顧問。葉圣陶很快應(yīng)允，周揚遲遲未聯(lián)系上。丁玲找到作家協(xié)會秘書長張僖，張僖告知周揚正生病，住在北京醫(yī)院。丁玲對我說，你準備一個錄音機，等周揚同志好一點了，咱們一起去北京醫(yī)院看他，順便聽聽他對辦《中國》的意見，回來把他的講話整理出來，發(fā)在《中國》創(chuàng)刊號上。

　　我一直期待的這次丁玲與周揚的會見，卻終未實現(xiàn)。后來張僖告知周揚患的是腦軟化癥，不宜說話。后來又有人說，周揚已經(jīng)成了“植物人”，沒有知覺，完全靠藥物維持。

　　丁玲聽到這個消息，沉默良久，然后說，我病危時，可別搶救我，我不想當“活死人”。

　　“你們大家高興吧，我肯定能成佛”

　?。保梗福的辏保霸拢谷眨×嵋蛱悄虿∫l(fā)神經(jīng)炎，左腿劇烈疼痛，住進協(xié)和醫(yī)院。入院不久，醫(yī)生就發(fā)出病危通知。

　?。苍拢溉帐寝r(nóng)歷除夕，下午，為了安慰丁玲，鼓勵她戰(zhàn)勝疾病，陳明給她寫了一封信：“此刻，我們?nèi)胰说男亩假N在你的心上，同你一起，和往年一樣，歡迎新春的來臨……你能關(guān)心自己便是對我們大家最好的關(guān)心和最大的安慰。……這封信我不多寫了，你聽了之后笑一笑，我便能懂得許多許多……”

　　陳明讓孫女小延將這封信讀給奶奶聽。丁玲聽完果然笑了笑，然后拿過筆來，不戴眼鏡，憑感覺顫抖著在信下面的空白處寫道：“你們大家高興吧，我肯定能成佛。”這十三個字歪歪扭扭，已經(jīng)不成字形。

　　守候在門外的陳明看到這句話，呆住了，落淚了。難道丁玲已經(jīng)意識到她將一病不起，安然歸去。他揩干眼淚，強作笑容，走進病房，輕輕撫著丁玲皺起的眉頭問：“為什么說成佛呢？我們還要在人間攜手奮斗呢。”丁玲回答：“以后我什么事都不管了，只寫我的文章，還不是成佛嗎？”

　　 遺言：給陳明找老伴；給孫女，外孫備一萬元，剩下的錢辦《中國》

　?。苍拢保橙障挛纾袋c左右，作家李納、５０年代的老秘書張鳳珠和蔣翠林來探視。

　　丁玲睜開眼，看見李納，用十分微弱的聲音說：“我以為李納不會來看我了。”李納說：“怎么會呢”張鳳珠站在丁玲腳邊一直哭泣。我告訴丁玲：“鳳珠也來了。”丁玲把目光轉(zhuǎn)向她：“我知道你也有難處……”李納說：“老太太的心胸寬大。”丁玲又說：“我快完了，也該完了。我給陳明寫了幾個字：‘這里是再生之地，再生之室，我可以成佛了。’”說到這兒，她劇烈咳嗽起來，我連忙給她拿水喝，止住咳嗽，丁玲又說：“我死了，陳明的日子不好過。你們幫他介紹一個對象……”李納三人連忙打斷她：“別說這些，您死不了。您得為陳明著想，好好配合治療。您快點好了，還有好多工作呢。”丁玲認真想了想又說：“那就讓五妹陳明的五妹陪陳明住。” (責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