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guān)真是慘害人機體的劊子手。也許是在沒有任何準(zhǔn)備動作的情況下,突然加速跑,沈展平覺得心臟變得大而薄,像一個空水囊,懸掛在西服的鈕扣
待喘息稍平,他才想起尋找呂不離。
呂不離正沿著林蔭道,穩(wěn)定而悠閑地向他踱來。
“那么遠(yuǎn),跑是肯定趕不上的。怎么樣,年輕人?對任何事情都要有明確的判斷。我剛參加工作時,也曾這樣不顧死活地追車,后來才發(fā)現(xiàn),得不償失。它引起的身體功能紊亂,至少要一個小時才能平復(fù),這是一本外國刊物上說的。人何必要同自己過不去?早出來幾分鐘,什么都有了?,F(xiàn)在時間還很早。完全不必這樣倉皇。再說,就是遲到了,又能把我們怎么樣?順便說一句,這么多年來,我還真是一次沒遲過到。最關(guān)鍵的是;公共汽車過幾分鐘就會來下一趟,這是雷打不動的,是事情的基本規(guī)律,所以,跑是一種謬誤。”呂不離說著,友好地拍了一下沈展平的肩膀。他很少對人敞開心扉,這小伙子終日泡圖書館,感動了呂不離,才使他覺得孺子可教。
因為怕人分心,呂不離另一手中托的飯盒啪地掉在地上。帶飯盒上班是件很麻煩的事,翻了,灑湯,到吃飯時間找地方熱,萬一臨時外出飯就得餿……帶飯族越來越少,但呂不離始終不渝。飯盒有無可比擬的長處——省錢。隨著通脹,(這是報刊上新近出現(xiàn)的對于通貨膨脹一伺的縮略語)飯盒創(chuàng)造的價值越來越大。
飯盒平展展地躺在地上,這在顛覆事故中要算大幸運,什么都沒有溢撤,只是蓋子顛掉了。于是喘息平定的沈展平看到有些凹凸的鋁飯盒里,鋪著僵硬如棍的白皮面,其上晨星般地綴著一些肉未。
“小肉面。我就是愛吃家常飯。”呂不離解釋說。
這沒有什么可解釋的。沈展平不無悲哀地想,老呂的今天是否就是自己的明天?他也是畢業(yè)于名牌大學(xué)的圖書館系。沈展平俯身撈遠(yuǎn)飯盒。
“涼吧?剛從電冰箱里取出來。雙開門,大冷凍室。”老呂自豪地說。
“您大約是在什么時候開始不追汽車的?”沈展平托著飯盒問。
“大約……有十年了吧?或許……十多年了吧?”呂不離瞇起眼睛,仿佛遠(yuǎn)處有一個答案。
“那么,我想對您說:從您不追車的那天起,您的心靈就開始衰老了。”飯盒確實很涼,沈展平的指骨感到針砭般的寒意。
“你怎能把好心當(dāng)作惡意!好,我未老先衰,不,是未衰先老。我并不怕老,我們這個國度,是講究尊老的。能夠提前得到別人的尊重,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我尊重事實。這輛車,你追了,我沒有追。結(jié)果還不是一樣,咱倆現(xiàn)在都乖乖等在車站上。”
“不,不一樣。”沈展平倔強地昂起頭,城市清晨藏有汽油昧的風(fēng),吹起他柔軟的額發(fā),“我追趕了。雖然沒坐上車,但我存在過希望。但您可是一點希望也沒有。況且,只要有希望,就可能變成現(xiàn)實。假如我跑得更快一點,假如車上再多下來一位乘客,假如司機多一點同情心,假如……”
“好了好了。我們不爭啦。”呂不離接過飯盒,很有涵養(yǎng)地擺擺手指,“希望并不都是好東西,希望發(fā)財?shù)娜?,買了股票,結(jié)果財沒發(fā)成,命卻丟了,正是不切實際的希望害了他們……”
車來了。女司機開的車。如果你等了半天車才來,一般都是女人開的。沈展平擠出一條血路,護(hù)著呂不離,不單因為老呂年紀(jì)大,還因為他手里的飯盒,還有呂不離的話里讓他看到一個縫隙。
兩人站定,沈展平說:“這么說,您對股票不抱希望?”
“是的。”呂不離很肯定地說,“我是個務(wù)實的人。”
“我是個務(wù)虛的人。”沈展平很想平靜地笑笑,但他的內(nèi)功修煉得還不到家,緊張而又小心翼翼地問,“您的話,我是否可以做這樣的理解:您不打算購買這次的股票了?”
呂不離昨夜丟鋼鏰,心中暗定:國徽面為不買,他喜歡那精密細(xì)巧的圖案,并且象征著一種神圣。幣值面規(guī)定為買,他用的是一個伍分的鏰,嶄新,像玻璃一樣耀眼。他把鏰兒高高拋起。干這種事的時候,緊鎖房門,他不能讓妻子女兒窺見宿命的他。鋼鏰在空中漂亮地旋身,好像優(yōu)秀的跳水隊員,濺落在桌面上。呂不離清楚地看到端莊的國徽面對著日光燈閃耀……但鋼鏰從堅硬的桌面獲得了動力,重新像撐桿運動員似的躍起……最后死心塌地以“伍分”的嘴臉對著呂不離。 (責(zé)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