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把舊的刮掉,再刷上新油漆。請做工精致一些,結(jié)婚用。”膠布教授鄭重宣告。
電娃子開始干活,用刨刃刮去舊漆。
茄藍(lán)色的舊漆片像蟬蛻皮似的被剝下,屋里騰起嗆人的灰霧。
沈展平脫去西服,只穿一件襯衣,“我來干第一道工序,你當(dāng)大工我當(dāng)小工。”他對電娃子說,小心地把西服掛進(jìn)教授家唯一的窄小壁櫥。
很久沒有干體力活了。三角肌大幅度的運動,使沈展平有萬物復(fù)蘇的感覺。體力勞動有不可比擬的優(yōu)越性與魅力:單純、簡約、明快,而且能按摩人的神經(jīng)。疲備是所有煩惱和憂愁最好的稀釋劑。
“刷這么兩間屋子,能收入多么錢?”雖有漆皮嗆人,但沈展平忍不住要逗電娃子說話。
“幾百塊錢吧。”
“這么多?這間大房子最多十三平方米。”城里人都有目測居室面積的好功力。沈展平初學(xué)乍練,自認(rèn)為也八九有譜。
“我的大哥!您讀了那么多書怎么倒還勺了?”
“勺”是一句土話,意即“傻”。真親切呀!
“我哪樣勺了?”沈展平很欣喜地對話。
“勺在講刷房不是掃地。屋有多大,那指的是地的面積。屋可是一個箱子,有五個面需要拾掇,你算算,是多少?”
沈展平啞然失笑:覺得自己是勺。
“那么你多長時間干完?”
“少則五天,多則一周。”
“喲!這么快!這么說,周薪數(shù)百元,月薪近千,快達(dá)到中等發(fā)達(dá)國家,一年下來就是小萬元戶,提前進(jìn)入小康了!”沈展平不由對電娃子刮目相看。
“話是那么說,賬不能那么算。有時三五天沒雇主,還得租房子……再說,這哪是人干的活……”
黃豆大的漆片在厚濁的空氣中飛舞,粉塵像冰霰似的撲滿他們眉宇,仿佛兩個極骯臟的快融化的雪人。
膠布教授把一罐子炸醬和一塑料袋切面遞進(jìn)烏煙瘴氣的房間:“不知你們做工在別人家吃的什么,教授反正是窮,只能拿這個款待你們了。不過我們自家吃的也是這個,國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只要都是炸醬面,也就好說了。我還有課,講康德,失陪了。”
“要說同這種城里人比,我們這些不識多少字的人,也就該知足。我出來一年多,積的錢,夠娶老婆夠蓋房的了。”
一個主意恰在此時,突兀而起。
“電娃子,你的錢能否借我用一下?三幾個月就還你,耽誤不了娶媳婦。”只要救了眼前的急,沈展平堅信自己會有辦法。
“展哥,你是享盡榮華富貴的人,能跟我這種小工借錢?莫耍莫耍。”電娃子專心對付一塊形似蛙皮貼粘很牢的舊漆。
沈展平過去幫忙,用鑿子摳青蛙皮的頭部。
“這是真的。我像教授一樣窮,甚至比教授還要窮,我還嬌氣,干不了你這種活。我現(xiàn)在有個機(jī)會,需要本錢。這個機(jī)會講起來挺麻煩,不容易懂,但我是有把握的。你能借給我5000塊錢嗎?”
沈展平焦灼地等待著,時間仿佛被圖釘按死在青蛙皮上。
“能!展哥!莫為難!”電娃子爽快地說,“我有存折,活期的。”電娃子說著,就用刨刃去挑褲腰上粗大的針腳。
鄉(xiāng)親!我質(zhì)樸、坦誠而又古道熱腸的鄉(xiāng)親??!
“電娃子,謝謝你,謝謝你哇!”沈展平抑制住喉頭的熱潮,溫暖的鄉(xiāng)情,像柔軟的蚤絲,纏繞住他那顆孤寂的心。
電娃子把幾張被酸汗濡濕的存折交到沈展平手里:“展哥,給了你,我也不怕丟了。”看沈展平鄭重收起后,他又問,“帶著筆嗎?”
“帶著呢。什么事?”沈展平從西服兜里掏出極精美的簽字筆,同事出國歸來送的小禮物。
“給我立個字據(jù)吧。”電娃子隨手從墻上扯下一張舊年歷,郎世寧的宮廷畫。嫌紙?zhí)笥炙毫藘上?,成為一塊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
沈展平會意地一笑。這也是鄉(xiāng)下人的規(guī)則,彼此金錢往來,都要立個存照,雙方簽字畫押,走遍天下賬不爛。他知道5000元錢對于電娃子是怎樣的生死攸關(guān),不敢怠慢,完全仿照兒時在家中看到的格式,書寫一紙借據(jù)。
原裝簽字筆,進(jìn)口銅版紙,極清晰規(guī)整的正楷字,使這份借據(jù)無比莊嚴(yán)。沈展平寫明了三個月內(nèi)一定歸還。那時候快過春節(jié)了,他知道鄉(xiāng)下人多么看重這個節(jié)日。到時侯無論怎樣?xùn)|拆西借,甚至可以把剛到手的股票拋出一部分,也要把電娃子的血汗錢還上。 (責(zé)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