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著一碗棒子面粥,一碟子熬白菜,往自己慣常的小桌走去。白萊上疊著的饅頭下半部,已被菜湯漬成暗褐色,像塌方似的陷落。
有人招呼他:“到這兒來吃。”
是欒德司長,稀客。
沈展平十分不情愿。在經(jīng)歷了這許多事以后,他極想孤獨(dú)一下。
他落座于欒德司長對面,而不是像通常情形下坐成90度直角以示親密。
“小伙子,別這么無精打采。可以說,我是特意在這兒吃飯,以創(chuàng)造一個咱們倆單獨(dú)談話的機(jī)會。”奕德司長彈彈筷子。
沈展平感動了。他看到司長正在翻弄一塊方正的熬白菜幫子。菜肴厚厚的邊緣被稀薄的醬油湯,鍍成污濁的黃褐。
“您有什么指示,叫我去您的辦公室聆聽就是了。”沈展平有些無措。
“你今天下午成了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我叫你,必然會引起大家的注意。這對我倒沒有什么;但對你,恐怕會引起不必要的猜測。我想,現(xiàn)在這種場合談話,效果可能會更好一些。親切、融洽,有家庭氣氛……”
“一個窮家。”沈展平難得地調(diào)侃了一下。司長的話,像燭光一樣,溫暖而明亮。
“今天下午的事,我都知道了。但是若有人問起來,我就說我不知道。玩一個小小的陰謀詭計(jì)。”欒德司長調(diào)皮地眨眨眼。
五十歲人的調(diào)皮,使他的官氣遁去。
“為什么?”沈展平不解。
“裝聾作啞,一旦上面查問起你的問題時,我好為你說話。聽說一樓的那個小伙子,已經(jīng)把問題反映上去了,說你牟取暴利……”
“隨他。”沈展平咬白菜,一股咸水滋進(jìn)咽喉。
“我之所以在這個地點(diǎn)這個時間來找你,不是因?yàn)槲沂悄愕乃鹃L,而是因?yàn)槲沂悄愕呐笥?。我以一個年長者的身份送你兩句忠告:無論你多么自恃有理,你必須停止現(xiàn)在的作法。放棄對那2000元額外漲價的要求,收下他退回來的2000元,把認(rèn)股權(quán)還他,再由他自行購買股票。懸崖勒馬,猶未晚也。”欒德司長諄諄告誡。
沈展平洗耳恭聽,末了說:“不。”
“司長,那2000元我并不是憑空要的。那共計(jì)5000元的款項(xiàng),我籌措得太艱難了!我借了高……”他把“利貸”二字吞了回去,這太丟人了,改成:“我借了高姓朋友的錢。人家原是存的五年期,差幾個月就要到期,現(xiàn)在作為活期取出來,利息就差了千元,這是要我補(bǔ)償?shù)?hellip;…”
沈展平奇怪自己的謊話怎么來得這么快,扯得這么圓。也許因?yàn)椴⒉煌耆侵e話,起碼大前提真實(shí)。高利貸確定使他憂心忡忡。為了不動用電娃子汗?jié)n的存折,他也曾向一位同學(xué)求緩。人家掏出電子計(jì)算器,為他演算了一遍利息遭受的損失,沈展平知趣地退縮了。倘若真成沙上建塔,那他殫精竭慮欠下的人情債、利息和身心所遭受的摧殘,區(qū)區(qū)2000元絕不算過分。
“好了,小沈,我是為你好。不要以為一搞市場經(jīng)濟(jì),舊的規(guī)范就沒有約束力了。我們是政府的一個部,不是交易所!你玩股票,能掙多少錢?部里的處長可以分到三居室,這套房子值你多少原始股?按說,我不應(yīng)該把底透給你:部里很快要提拔一批青年干部,你在其中。你聰明,有見解,對呂不離股票一事的處理,也很有分寸感。一句話,你是大有希望的。我估計(jì),假如你不安撫住喬致高,事情就會超出我們所能控制的范圍。一旦上面對你有了惟利是圖的看法,你將一輩子不得翻身!除非你決然離開這座大樓,到交易所去做穿馬褂的經(jīng)紀(jì)人!”
欒德司長何時走的,沈展平不知道。而他是被炊事員惡聲叱喝喚醒:“怎么啦哥兒們?還有完沒完?幾口剩湯值得這么咂摸嗎?八成失戀了吧?”
是失戀。原始股之戀。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官場是銷蝕一切的王水。甭管多么堅(jiān)硬的物件,在官場淋漓一遭,就形銷骨立。
股份制是多么活躍跳蕩鼓噪的精靈,天賦平等,布朗運(yùn)動……誕生之初,規(guī)則即遭閹割……
假如不理他們呢?駱駝隊(duì)依然前進(jìn)?
沈展平回到一樓正廳,旋轉(zhuǎn)門忠于職守地自動著,好像一架橫睡的風(fēng)車。
他機(jī)械地踏進(jìn)玻璃門扇。不管你動與不動,門像渦輪片似的攪拌著你,簇?fù)碇?,撥動你向前? (責(zé)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