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光旦:沒有右腿的“右派”

時間:2011-12-21 16:48來源:瞭望東方周刊 作者:張祖道 點擊: 載入中...
  我1945年考入西南聯合大學,讀社會學系,上課的老師中就有潘光旦先生。

  我和潘先生全面接觸是從1952年開始。當時我是北京《新觀察》雜志的攝影記者,一有時間就往潘先生家里跑,他和費孝通先生住隔壁,潘先生也是費先生的老師。

  潘先生是全國政協委員,每年要到地方考察一次,了解民情,體驗生活。1956年11月,他要到湖南、湖北、四川一帶繼續(xù)進行田野調查,識別土家族。當時土家作為單一的民族還沒有正式得到承認,他們被認為是瑤族、苗族或者是漢族。

  潘先生想讓我跟他一起去拍點照片,作為資料。他跟我們雜志社聯系了,承諾這次考察的報告在我們雜志上獨家發(fā)表。領導當然同意,我也是求之不得。當時上?!段膮R報》有個記者叫楊重野,還在度蜜月,知道了這個事,也要求一起去。我們三個人歷經65天,到過18個縣市,行程達7000多公里。

  這些日子,我全面認識了潘先生這個人,他確實有學術大家的風范。

  因為跳高鋸了右腿

  潘先生右腿殘疾,這趟路又全是山區(qū),有個說法叫“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走路的時候,腳趾頭要用力鉆進泥里,手要攀著樹干走,我們就這樣整天地穿行在高山低谷里,潘先生拄著拐杖,很要強,不要攙扶,走得滿頭大汗。

  潘先生告訴我,1913年春天,他14歲,父親去世了,當年的下半年,他考上了清華大學中等科,讀大學以及到美國留學,都是公費待遇。他喜歡體育活動。他說自己一直記得體育老師馬約翰先生對他們大聲喊:“年輕人,必須要有強健的體魄,才可以為祖國工作50年!”

  潘先生說這番話讓他很受鼓舞。有一次跳高,跳過了橫竿,右腳落地的時候,突然覺得跟觸電了一樣,有點疼,但是沒有在意,照常運動。過了幾天,右膝蓋越來越疼,才去找醫(yī)生,原來感染了結核菌,延誤了時間,當時的醫(yī)療水平又不高,只好把右腿給鋸了。

  他“就是本百科全書”

  潘先生很隨和,幾乎沒有什么脾氣,跟誰都能說上話,喜歡和老百姓在一起,沒有架子,什么都說。

  但一工作起來,潘先生就全身心地投入。每到一個地方,他就要來當地志書,徹夜地讀,做筆記。白天,他要聽取當地政府的匯報,還要找些老人家來,聽他們說話,勾起他們的回憶,從他們簡單的敘述中來進行學術辨別。如果當地有什么比較重要的文物,他非要到現場去看一下。

  我記得在奉節(jié)的某個早上,潘先生看見一個小孩在賓館的院子里玩,就走過去跟他玩了起來。他得知孩子喊外婆為“家家”,頓時來了興致,因為這是土家語。他就同孩子一起找到他的父親,了解到不少土家的情況。他真是能做到處處皆學問。

  潘先生的英文很好,有人說他“英文比英國人還好”。記得有一次在輪船上,我和楊重野找了一篇狄更斯寫的散文,用英文念給他聽。他邊聽邊幫我們指出發(fā)音上的毛病,很認真。興致來了,他拿起書自己念了起來,很陶醉。

  費孝通先生說潘先生博學得如同百科全書,不知道的事不用去翻資料,問他就好了。這回我真是見識了。在路邊看到一朵花,他就能說出這是什么花,有什么特點;在集鎮(zhèn)上看到斗笠,他就能隨口說出斗笠的歷史,一個簡單的生活用品能讓他講出一大堆道理來;奉節(jié)有個杜甫草堂,我覺得奇怪,潘先生告訴我,杜甫一生不得志,在成都有個草堂,那是他一個叫嚴武的朋友當時任西川節(jié)度使,推薦他當了檢校工部員外郎。后來嚴武去世,杜甫沒有了依靠,就從成都東下到奉節(jié)住了三年。

  種出了一對并蒂葫蘆

  一路上,我還發(fā)現潘先生有股孩子氣,很可愛,總是笑瞇瞇的。

  他有個愛好,就是喜歡洗澡。而且澡堂里有什么按摩、搓背、修腳,他都要試一遍,跟個小孩似的,覺得好玩。我怕癢,搓背還有點疼,他以為是享受,并且說是緩解疲勞的好辦法。

  有一回我們說到葫蘆。潘先生當時在賓館的床上躺著,頓時就坐起來了,突然問我是否記得他的書房里有個什么特別的東西。我一聽就明白了,他種出了兩個并蒂的葫蘆,掛在書房墻上當寶貝看。但我裝糊涂,說滿屋子都是書啊。潘先生點頭,問還有呢?我說有個大硯臺,還有個筆架,掛著大小的毛筆。潘先生又問我,那墻上還掛著什么呢?我知道不能再裝了,趕緊說,還有您的“鎮(zhèn)宅之寶”,一對葫蘆??!墻上掛的匾好像是“雙葫蘆齋”??

  潘先生眉飛色舞起來,說不對,叫“葫蘆連理齋”,然后就講開了。他說自己的專業(yè)是優(yōu)生學和遺傳學,有點冷門,不受重視,但這是基礎科學,跟人們身邊的植物、跟人本身都有關系。所以留美時他選修了生物學,拿不到學位也不在乎,讀了四年。1934年,他到清華大學任教,家門口有個架子,他就種上藤蘿和葫蘆,讓它們攀援,夏天可以乘涼。

  過兩年,奇跡出現了,冒出了一對并蒂的葫蘆,頭靠頭地長在一起,這很難得。潘先生說他起初擔心這兩個葫蘆長不好,哪知道它們很爭氣,長得差不多一樣大,而且身形、圓度、腰圍都很均勻。他覺得這是對他學習生物學的最大回報。有人問他為什么生物學系的師生種不出來,潘先生的回答很得意,一是因為生物系的師生都關注更有研究價值的動植物,對葫蘆沒有興趣,另外就是他們沒有學好優(yōu)生學。

  這是他很開心的一件事。

  在費孝通的懷里離世

  早在1953年,潘先生通過研究,寫了一篇文章,提出“土家不是瑤、苗、漢,而是歷史悠久的單一民族”。1956年的五六月份,他到湖南吉首、龍山、永順、鳳凰、保靖、古丈等地進行了實地考察,向中央政府呈送了《訪問湘西北土家報告》。劉少奇批示責成國家民委組成中央土家識別調查小組,進行土家民族識別調查。同年8月,潘先生又向中央呈報了《關于土家問題的調查報告》,10月,中央政府同意確認土家為單一的少數民族。1957年1月,中央統戰(zhàn)部發(fā)出文件,正式確定土家為單一的少數民族。

  沒過多長時間,潘先生被劃為“右派分子”,是人類學、民族學界著名五大“右派”之一。他的主要“罪名”竟然是“破壞民族關系”。“文革”中讓他勞動,一個人在菜園里除草,他一條腿沒辦法站,只能搬一個板凳來坐,但板凳也不讓他坐,只能坐在地上,就感冒了,病越來越重,但家被抄了,被子拿不出來。后來費孝通先生拿了一件大衣和一床很薄的被褥給他,但最后沒有藥可以救,1967年6月10日晚上,他在費先生的懷里含冤離世了。

  去世前,潘先生用四個s開頭的英文單詞來描述自己的一生,即surrender(“投降”)、submit(“屈服”)、survive(“活命”)和succumb(“滅亡”)。費孝通先生發(fā)出過這樣的哀嘆:“日夕旁伺,無力拯援,凄風慘雨,徒呼奈何。”

  后來,我受潘先生的女兒、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潘乃谷所長的邀請,對土家族進行新的調查。有些老人家還記得潘先生,說后來沒見過這樣好的大學問家,土家族的百姓都感激他。

 

  【口述人張祖道,攝影家,1922年生于湖南,1945年入西南聯大社會學系就讀,師從潘光旦、費孝通。現居北京。2007年出版影集《江村紀事》?!?/p> (責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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