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安子文的遭遇也是其中一例。不過，有一件事他可沒有想到：胡耀邦在部長任內(nèi)一年所做的事情，比他十年副部長和十年部長加在一起做的事情還要多。

本文摘自《呼喊：當(dāng)今中國的五種聲音》作者：凌志軍 馬立誠 出版社：人民日報出版社

1977年12月15日清晨，京城中心西單北大街中共中央組織部的灰色大樓里，忽然來了一個人。由于這個人的到來，樓內(nèi)樓外全都熱鬧起來。干部們聚集在一起，全都笑臉相迎。接著，鞭炮噼噼啪啪響成一片，揚起陣陣硝煙。那個人走進大樓的時候還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大門。門外邊早就站著一群人，衣衫不整，疲憊不堪，一副副全是外鄉(xiāng)人的樣子。這是那個時候北京街頭常見的景象，一望而知是上訪者。現(xiàn)在，這一群人望著門里的場面，不免交頭接耳：

“就是他嗎？”

“是，就是那個小個子。”

“他就是可以給我們平反的人啦？”

“咳，總比那姓郭的強吧！”

這個叫那么多人又是笑臉相迎又是交頭接耳的“小個子”，名叫胡耀邦。他在那個時候的名聲并不大，當(dāng)他在這一天來接替郭玉峰任中共中央組織部部長的時候，很多人還不認識他呢。不過，要不了多久，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了。他在12個月以后成為中央政治局的委員，自此也就開始了他的一段最為輝煌也最為悲壯的政治生涯。

關(guān)于胡耀邦的這一段仕途，甚至在他下臺之前即已成為世人關(guān)注的焦點。安子文就在他的女兒面前不客氣地把自己和胡耀邦作過一番比較：“我當(dāng)了二十多年中央組織部部長，結(jié)果進了監(jiān)獄；胡耀邦才當(dāng)了一年中央組織部部長，卻進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安子文這話說得一點也不錯，他與中央組織部的淵源，遠比胡耀邦為深，從20世紀40年代到50年代當(dāng)了十多年的副部長，又從50年代到60年代當(dāng)了十年部長。

可是“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就被關(guān)進了秦城監(jiān)獄。說起來，人的命運真是不同。好人命苦、有情無福的事情在我們國家比比皆是。安子文的遭遇也是其中一例。不過，有一件事他可沒有想到：胡耀邦在部長任內(nèi)一年所做的事情，比他十年副部長和十年部長加在一起做的事情還要多。

如果說所謂政治家與政客的區(qū)別就在于政治家具有自己的堅定信念，而且能夠為自己的信念百折不撓，那么這位新的組織部長的確可以算一個。說到仕途，他從這時起的確開始飛黃騰達了。如安子文所說，胡耀邦升得夠快的。事實上他得到的還要更多些。他在14個月之后，也即1980年2月，成為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委員會總書記。又14個月后，也即1981年6月，在中央政治局的排名躍居第一。他取代了華國鋒，成為中共中央主席。

但是，多年以后，無論高官還是百姓都將他看做“人生楷模”的時候，顯然不是指他的這些地位和榮耀，而是指由于他的存在，有多少人從地獄回到了人間，又有多少人從“天堂”回到了地下。關(guān)于他的一生，人們曾經(jīng)給予了熱烈的贊揚和尖銳的批評，直到多年以后，他已不在世間，這些爭論還能引起人們普遍的激動。比如，1998年春天我們國家紀念真理標(biāo)準(zhǔn)討論20周年的時候，就曾為了如何確定他在這場討論中的作用發(fā)生不小的分歧。

不過，當(dāng)他在1977年冬天到這個灰色的大樓里面來就任組織部長的時候，誰也沒有看出他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他不過是一個平凡的人，六十多歲，小個子，寬肩膀，眼睛不大，前額有些謝頂，生性好動，走路一彈一彈的，講話的時候聲音很大，伸張著五個手指胡亂揮舞，情緒激昂，發(fā)自內(nèi)心。到了沉默的時候，就總是直視前面很遠的地方，嘴角拖著兩條又深又長的皺紋，像是刀刻斧鑿似的。他14歲入團，18歲入黨，19歲參加長征。

 

毫無疑問，他所接受的是老一輩共產(chǎn)黨人的教育，他本身就是他們當(dāng)中最年輕的一個。指導(dǎo)他的精神世界的是共產(chǎn)主義的道德觀念——視全人類的解放為己任。無論是飛黃騰達之日還是忍辱負重之時，這都給了他不少的精神力量。但是，他始終頑強地保持著自己的個性，這在共產(chǎn)黨的高層領(lǐng)導(dǎo)人中間極為罕有。

他比華國鋒年長六歲，但只要他一開口說話，所有的人都會以為他要年輕得多。他是湖南省瀏陽人，與王震同鄉(xiāng)。這兩個人的鋒芒畢露、信口開河和我行我素如出一轍。新華社攝影記者杜修賢說胡耀邦“正直誠懇，沒有架子”。當(dāng)一個破茅棚里的一群年輕人要求他題詞的時候，他就一口答應(yīng)。這時候棚子里面找不出一支毛筆，他就扯下一根山竹，纏上棉花，飽蘸墨汁，權(quán)作毛筆。

他討厭那種只會空談?wù)谓虠l、不干實事的官場積習(xí)。一個年輕人在他面前說“六億人民六億個馬克思，寫出六億本《資本論》，反修防修豈不就成功了？”以此來嘲諷報紙?zhí)栒?ldquo;人人成為理論家”的時候，他就開心地哈哈大笑。他討厭為官者無所作為，左右逢源，尸位素餐。

他剛當(dāng)上總書記便聲明要走遍全國2000多個縣。事實上他的確走了一大半了，那些最貧窮的地方他去得最多。全國平均每一百個貧困縣中，他就去了79個。要不是后來忽然下臺，他也許真的能夠?qū)崿F(xiàn)自己走遍全國的承諾。他熱心變革，認為安于現(xiàn)狀比貧窮落后更加不能容忍。他看到我們國家西北那些光禿禿的山，就想要種草種樹。

看到那些不諳世事的青年，就鼓勵他們走出國門去考察世界。他是中南海里最先穿上西裝的人。他官至黨的最高領(lǐng)導(dǎo)，卻始終沒有學(xué)會做官。他的理想主義太強烈，改革主張?zhí)鼻?，愛憎太分明，似乎完全不知道為官的要旨在于中庸不倚。他平生與紅色為伍，崛起于江西那片紅土地，少年時代就是有名的“紅小鬼”，然后是紅軍，紅色中國，中南海的紅色的高墻深院。但是，他卻最喜歡綠色，喜歡大自然。他遺言后人，當(dāng)他死后，“埋在青山綠水間，就是共青城”。

1977年3月3日這一天，對于胡耀邦來說，挺有意思。黨中央主席華國鋒、副主席汪東興，還有組織部長郭玉峰一同找他談話，要他擔(dān)任中共中央黨校的副校長，以籌備黨校的恢復(fù)。

胡耀邦自從在五個月前直言不諱地表達了不能贊成繼續(xù)“批鄧”的意見之后，就再也沒有“顯山露水”了。但是，這個人的政治傾向，應(yīng)該說早已暴露無遺。

他在“文化大革命”當(dāng)中就被革命群眾確定為“三反分子”。20世紀70年代中期鄧小平被毛澤東起用，搞了一套名為整頓、實為翻案的事情，胡耀邦也是其中得力的“黑干將”。他在中科院一個勁兒地為知識分子鳴不平，還說要為科學(xué)家解決房子、車子、妻子、爐子和票子，是為“五子登科”。

后來鄧小平再次垮臺，他也跟著倒霉。他的垮臺、崛起、再一次垮臺又再一次崛起的經(jīng)歷，簡直同鄧小平的起落如出一轍。而且，他似乎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有錯誤，這一點又與鄧小平的“死不改悔”頗為一樣。然而最要緊的是，他是年輕人的一面旗幟。他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就是著名的團派“三胡”(胡耀邦、胡克實、胡啟立)之首。甚至在倒霉的時候，他在青年當(dāng)中也還有著巨大的號召力。

在1976年春節(jié)期間北京召開的“萬人批胡大會”上，他剛剛站起身來就引得全場的人為他鼓掌，倒好像他不是壞蛋而是英雄似的。

這樣一個人的政治傾向，華國鋒和汪東興不會不知。他們當(dāng)然不會想到面前的這個小個子會在日后把他們的陣線沖得七零八落，進而取代他們，但是，他們也絕不會期待這個人真的會同他們坐在同一條船上。

既然如此，為什么他們會如此鄭重其事地把這樣一個異己分子安排在這樣一個重要的崗位上？今天我們回顧這一段歷史，只能大致地檢討其中緣由。胡耀邦與華國鋒的淵源可以延伸到1962年，那時胡耀邦作為團中央第一書記，曾經(jīng)下放到湖南擔(dān)任湖南省委書記處書記，此時華國鋒恰巧也是這里的書記。也許是這一段交往給華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令他覺得胡是可以信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