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中國大革命。21歲的張治中渾然不知當時社會醞釀的急劇變革。從16歲開始,他一直在安慶、揚州過著顛沛流離、寄人籬下的生活。在那個立憲、共和和革命激烈交鋒的時代,年輕人的出路如同針眼的縫隙,一部分人屈身穿針而過,妥協(xié)于當下;一部分人挺身拴針而起,與體制決裂;更多的人則連針在哪里,都遙不可及。
而張治中,就屬于后者。在一個變革的年代,城頭變幻大王旗,你方唱罷我登場。作為底層知識青年的張治中的崛起,此刻看不見一點影子。但是,與體制決裂的一群人改變了他的命運。
因此,這又是一個讓利于未來的時代,張治中的辛亥年間往事,是個人的向上螺旋上升之路,也是個體和國家掙扎的縮影,而民眾和民族的未來也在此埋下了伏筆。
從16歲少小離家謀生到36歲身兼八職,張治中用20年的時間讓人生上揚。此時,36歲的張治中不會想到,此后的時局變遷、風云際會,讓他不斷面臨抉擇。所不同的是,辛亥年間的抉擇影響于個人,而此后的抉擇影響于國家。
或許,這就是辛亥革命的一個側面,1911年的這個計劃外偶然事件,讓一個人的人生更有力量,張治中只是其中之一。
“咬口生姜喝口醋”
父親人生所有的經(jīng)歷,幾乎都打上了這句話的印記
父親1890年生于安徽巢縣洪家疃。父親的私塾讀書歲月,吃飯是與兩位同學共同“起爨”,即出米合伙做飯,小菜自理。見富家孩子吃肉,父親嘴饞想吃肉,話傳到曾祖父耳里,曾祖父說: “肉嘛,除非從我身上割下來!”父親聽了很后悔。
晚年父親回憶童年生活時候感慨地說:那是“我認為最受磨難而同時最有進益的時代”.父親14歲考秀才時名落孫山。由于家境十分清寒,為生活所迫,父親不得不去一家雜貨店當學徒,偶然看見一張包雜貨的《申報》上刊登“安徽陸軍小學招生”的消息。他驚喜若狂去報考。
父親拿著祖母七拼八湊籌來的24塊銀元,獨自外出闖蕩。臨行前,奶奶讓他咬口生姜喝口醋,寓意是在今后的歲月里,要能夠承受所有的苦辣辛酸,只有歷盡艱苦,才能成人立業(yè)。這年,父親16歲。
“咬口生姜喝口醋”是父親的人生格言,也是他教育我們子女常說的話。父親所有的經(jīng)歷,幾乎都打上了這句話的印記。無論是青年時遭遇不公落榜,還是后來當“備補士兵”和“備補警察”食不果腹,以及在戰(zhàn)場上浴血奮戰(zhàn),靠的都是這種嘗遍苦辣酸甜的堅韌。
后來,父親請國民黨元老、書法大師于右任先生將這句話寫成一塊橫匾,以省身心。父親對我說,“我之所以有今天,是由于這一句話的賜予。”
安慶陪讀
在這里,我要認真地講講父親早年的經(jīng)歷,他的人生抉擇很有意思,如果當年留在安慶沒有去揚州,他的人生方向就會轉向,也許就沒有后來的張治中了。
邁出了人生第一步的父親并沒能如愿在安慶考上陸軍小學。他步行7天,走了300多里路到安慶。父親打聽到陸軍小學招生的具體情況讓他大吃一驚,學校分到巢縣的名額只有一個,早就已經(jīng)內(nèi)定給了巡撫衙門的關系戶了。
上安徽陸軍小學的希望落空了,可是他還不死心,就滯留在安慶等待機會。父親的同伴中有兩位是唐啟堯的本家。清朝末年,唐啟堯是督練公所的總辦,人稱“唐軍門”.
就這樣,父親為了省錢就沾了同伴的光,棲身在唐啟堯公館籬下。父親不是白住,他要陪著“唐二少爺”讀書,同時準備第二年再報考安徽測繪學堂。唐啟堯的二哥是一個秀才。有一天,他來到唐公館,看見這個陌生的鄉(xiāng)下人,大聲質(zhì)問他:“你是什么人?他是少爺,你這窮小子配和他一起住公館里嗎?”
父親當時十六七歲,聽了他的話猶如晴天霹靂,羞憤交加。父親曾經(jīng)說,“我寧可流浪死、漂泊死、凍死、餓死,也不能被人欺負。”
他決定走了。父親不知道何去何從,想到了揚州十二圩的遠房親戚。
揚州棲身
父親曾經(jīng)去過一次揚州,那一次他體會到了寄人籬下的艱辛。
那是父親考秀才落選而又無力進學堂的時候,他聽說揚州要辦一個隨營學堂,父親便到十二圩去投奔父親的祖母家姓洪的遠房表叔。這位表叔當一名哨官,專門負責保護鹽務。
開始,表叔對父親還是不錯的,但是父親報考的隨營學堂始終沒有開辦,對父親漸漸就冷淡起來。他說自己吃的是“冷眼飯”,就是“冷眼飯”也吃不飽。父親有時候一個人坐在船頭,對著河水落淚。
雖然他耐心等待隨營學堂的開辦,但是終未能如愿,他聽從表叔的勸告回家了。這也是一段父親心靈上難以忍受痛苦的時光,寄人籬下的苦況也讓他后來不忍再去回想。
在離開十二圩時,這位親戚在給他旅費的同時,也給了他一張賬單,把原來給父親的零用錢和伙食費一起算足,一共是13元錢。他還讓父親寫下一張“借條”.父親回到家的第二年,他就派人找我爺爺要去了。
可以說,如果不是萬不得已走投無路,父親絕對不會再去十二圩。但是,父親還是去了,他想知道隨營學堂到底開沒開??傻搅藫P州之后,發(fā)現(xiàn)隨營學堂還是沒有開辦。父親進隨營學堂的希望又一次成為泡影。
當備補兵
命運仿佛在折磨這個尋找出路的少年。無路可走的父親決定去當兵,至少有個落腳的地方。他來到當?shù)氐柠}防營,可是這個營里沒有正額兵可以補,只謀得了一個“備補兵”的資格。這是個可憐的兵種,根本沒有兵餉,父親的吃住都成問題。吃飯是要自己出錢的,叫做“打伙食圈子”.父親唯一的辦法是去當鋪當東西。最初是當衣服、零碎東西,后來都當光了,就當汗褂子。有一次,父親去15里外的縣城跑了一個來回才當了4毛錢。
而住也很麻煩,雖說是住在兵營里,但沒有固定鋪位,遇到一個鋪位是空的就補上去睡。如果沒有空鋪,就睡不成了。父親曾感慨地說,每天晚上,總是抱著一床被子,到處找地方睡,清晨又抱著這床被離開。
備補兵是有工作的,但是當正額兵有其他勤務離開后,就代替站崗或者跟隨正額兵去上操。唯一的希望就是等正額兵出了缺,就有補上去的機會了。這個機會并沒有出現(xiàn)。父親在鹽防營干了3個月,感覺歲月蹉跎,決定離開。
當兵不成干了警察
1911年,父親的生活非常平靜,站崗、學英文和算術、看報紙、讀雜書、撿字紙。從十二圩出來,父親第二次去了安慶。這是因為他聽說安慶測繪學堂招考。但是,他到了安慶之后發(fā)現(xiàn)這個學堂并沒有招考。他住在一個很小的旅館里,漸漸就維持不下去了。
無奈之下,父親決定去參加安徽新軍,當時要成立一個混成協(xié)?;斐蓞f(xié)是清代軍隊編制單位,相當于后來的旅。父親感覺機會來了,就去了??墒?,父親投新軍并沒有成功。那時候,當兵也是要有一套手續(xù)的。征兵是由地方保送的,父親沒有這些手續(xù),無法去辦,當兵又是沒有當成。
無奈之下,父親只好去尋找些小事情做,但是小事情也找不到。最后,他不得已補上個測繪學堂的一名傳達。
父親住在測繪學堂的門房里,一面當傳達,一面等待測繪學堂招考的機會。負責引導賓客或學生,登記收發(fā)分轉公文信件,這個“聽差”的工作對滿懷抱負的父親來說是個非??鄲灥牟钍?。
他想,新兵當不成也就罷了?,F(xiàn)在當起了一個類似聽差的傳達,還不如去當一個警察呢。但是,按照當時的警察制,要想當一名正式警察,先要經(jīng)過備補警察的階段。人家請假不站崗的時候,你去替他站崗。每站一次是三個小時,每一次40文。
他曾經(jīng)告訴我:“安慶人家普遍都燒蘆柴,我住在警察分局的時候,連睡的地方都沒有,巡警局的廚房也是燒蘆柴,堆在廚房的一角,我在晚間就倒在蘆柴堆上睡覺。最怕的是夜間站崗,而正額警察請假,偏偏常在夜間十二時到三時,乃至三時到六時。那時正是冬季的寒夜,衣服不完全,冷得直打戰(zhàn),但也只有咬緊牙關,從蘆柴堆里爬起來,穿著一套半新半舊的別人的制服,挾著一根不長不短的木棒,孤悄悄站立街頭,冷對著一片凄涼暗淡的夜景,真是萬感交集,不知不覺地想到茫茫人生,我總不能就這樣下去吧?”
在這兩三個月里,他還是沒有能補上一名正式警察,測繪學堂招考的消息仍然遙遙無期。這時,父親的一個同學方若木來信,說揚州有個巡警教練所在招考。父親離開安慶去了揚州。在揚州,父親通過了考試,順利地進入巡警教練所。巡警教練所只有幾十名警察學生,教學生當警察的規(guī)矩和知識。三個月后,父親終于補上了一名正式的警察。過去的“備補兵”、“備補警察”的痛苦經(jīng)歷依然歷歷在目。難掩喜悅,他提筆給家里寫了封信,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回去了。
1911年,父親的生活非常平靜,站崗、學英文和算術、看報紙、讀雜書、撿字紙。父親喜歡看有字的東西。有一天,父親在街道拐角處墻上看到一則廣告,英算專修科夜班招生。父親從未學習過英文,決定去登記處報名。
執(zhí)勤警察的業(yè)余時間比較多,別人都用來逛街、打牌,而父親則埋頭看書。父親有個習慣,就是“撿字紙”,每看見帶字的紙張都要撿起來看看。每天,巡警局里清掃出大量的垃圾,在垃圾堆里有許多字紙,父親左手提著一個破籃子,右手拿著兩根長長的細棍子作為鉗子,當垃圾清理出來后,他就用棍子翻來覆去地把字紙找出來。父親不懂得什么叫衛(wèi)生、什么叫細菌,就這樣天天用兩根小棍子、一個破籃子從垃圾堆里撿字紙。
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打仗
1924年12月,他正式進入“黃埔”,從此開始了受蔣介石重用的漫長人生。
辛亥革命的消息傳來后,父親離開揚州去上海投了學生軍,準備參加北伐。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孫中山先生領導南京臨時政府,上海學生軍奉命調(diào)往南京進行改編。陸軍部將各地來南京的學生軍混合編為陸軍部入伍生團,父親被編入第一營。
父親晚年回憶說:“(當時)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打仗,就是北伐,打死了是光榮的;如果不死,希望可進陸軍學校,將來當一名正式軍人。”但是一個偶然的意外,差點讓父親被開除了。還是在入伍生團。有一次,父親與一些同學在操場上學踢足球,被一個同學用釘鞋踢破了腿,出血、化膿,課也不能上,操也上不了,父親好生著急。這樣的學生讓人覺得累贅,連部曾經(jīng)開會主張開除。幸虧他的表現(xiàn)別人看在眼里,有幾個排長不主張開除。晚年,他的腿不好,還時時感嘆說,“這一條爛腿,險些誤了我的前途。”
1912年冬季,由保定南下,南京入伍生團被送到武昌南湖,父親來到武昌陸軍第二預備學校入學,學校的前身是前清陸軍第二中學。巧合的是,1926年底至1927年,父親在這所軍校的舊址上辦學兵團,他將校舍翻新、配置了發(fā)動機,決定要“重興南湖”.
1914年11月10日,父親從陸軍第二軍官預備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保定入伍。
1917年,孫中山先生率海軍赴粵,樹起護法運動旗幟,父親到廣東追隨孫中山先生。不久,父親參加了征閩戰(zhàn)役。他加入滇軍第四師第八旅,任上尉差遣。實際上,父親沒固定工作,是個編外人員。
父親曾說自己的辦事能力在送子彈這件事情上有顯現(xiàn)。他奉命運輸子彈,由幾百個挑夫挑,走的是旱路。當時,父親沒有一點運輸事務的經(jīng)驗,但是他沒有遺失一箱子彈也沒有一個挑夫逃跑。他穿著草鞋,從隊首走到隊尾,從隊尾走到隊首,鼓勵、招呼、勉勵挑夫。長官后來嘉獎他能干。
旅長看見他練兵有方,就下令再湊集六七十人,編成一個旅司令部警衛(wèi)隊,派他當隊長。這樣,父親就脫離上尉差遣的名義了。
說來也怪,父親的求學之路非常曲折,好不容易上了保定軍校,可自1916年保定軍校畢業(yè)后,他仍然長期郁郁不得志。在滇軍、桂軍、川軍中,他先后擔任連長、營長、師參謀長等職,奔走于粵、閩、川之間七八年,苦頭吃得不少,經(jīng)驗也增加好多,但仍然未逢際遇。
蔣介石從保定同學口中得知張治中善于用兵,勇于作戰(zhàn),是不可多得的軍事人才,便邀請他到黃埔出任第三期入伍生總隊代理總隊長,授銜上校。從此,父親步入國民黨軍事陣營,而蔣介石對他可謂有知遇之恩。1924年12月,他正式進入“黃埔”,從此開始了受蔣介石重用的漫長人生。這一年,父親已經(jīng)35歲了。
1924年底,桂軍軍官學校剛結束,黃埔第三期學生開始入伍,蔣介石便把他調(diào)為入伍生總隊任代理總隊長。1925年2月,廣東軍政府第一次東征,討伐陳炯明,蔣介石自任東征軍總指揮,調(diào)他任東征軍總部上校參謀。東征戰(zhàn)斗激烈,東征軍取得決定性勝利,父親因此立了戰(zhàn)功。不久,國民黨黨軍第二師成立,蔣介石自兼師長,以王懋功為副師長,父親為參謀長兼廣州衛(wèi)戍司令部參謀長。接下來,父親一人身兼八個職務。
蔣介石先后委任父親為航空局局長、軍事處處長、航空學校校長、黃埔軍校第四期入伍生團長。國民黨黃埔軍校特別黨部改組,父親被推選為執(zhí)行委員。黃埔軍校在一、二、三期的基礎上成立軍官團,父親被任為軍官團團長。
那時候,母親說,這么多的職務讓父親疲于奔命,他一天到晚坐汽車、坐小汽艇,往來于廣州與黃埔之間,忙得連中飯、晚飯都不知道什么時候吃,常常到深夜12點才想起來吃晚飯……
張素我:張治中長女,1915年生,英國西南大學肄業(yè),第六屆全國婦聯(lián)副主席,曾任歐美同學會副會長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