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吃茶的格局,和如今是完全兩回事情。早春二月,福建建安的茶樹剛剛長出嫩芽,就被采摘下來,經(jīng)過蒸青、榨膏,用茶臼子研成云母一般的細細的白色粉末,方可進行點茶。點茶,要用湯瓶中的沸水先加一點調(diào)成膏,再沖水,用竹茶筅擊拂,待茶碗中出現(xiàn)浮云般的一層白沫,方可以飲用。茶盞最好是黑色兔毫建盞,因為唯有黑色茶盞能襯托出茶沫的雪白。中國美學(xué)到了宋朝方才真正到達高峰,即一種文人士大夫的極簡主義審美,對“雅”的極致追求。茶天然具有的某種自然之風(fēng)雅,令上至天子下到平民都對此物趨之若鶩。當(dāng)然,古代大眾的這種慕雅行為與今天并沒有本質(zhì)不同,大眾當(dāng)然都可以附庸一下風(fēng)雅,借以刷刷存在感的,沒有人附庸,哪里來的風(fēng)雅呢?好比今天我們參加所謂茶會,穿上漢服拍照,再發(fā)發(fā)朋友圈,配上點雞湯文,不妨事的,真是那塊料,自然慢慢會體會到茶的樂趣;然而對于有的人來說,這種“雅”本來就是他生活的常態(tài)而已。
1081年大年初二,被貶謫到黃州的蘇東坡給他的好基友、“河?xùn)|獅吼”典故的當(dāng)事人陳季常寫了這樣一封信:
軾啟。新歲未獲展慶,祝頌無窮,稍晴,起居何如?數(shù)日起造必有涯,何日果可入城。昨日得公擇書,過上元乃行,計月末間到此,公亦以此時來,如何?竊計上元起造,尚未畢工。軾亦自不出,無緣奉陪夜游也。沙舫畫籠,旦夕附陳隆船去次,今先附扶劣膏去。此中有一鑄銅匠,欲借所收建州木茶臼子并椎,試令依樣造看,兼適有閩中人便?;蛄羁催^,因往彼買一副也。乞蹔付去人,專愛護便納上。余寒更乞保重,冗中恕不謹,軾再拜。季常先生文閣下。正月二日。
大意是,東坡看上了陳季常的茶臼子(建州是北宋御茶苑的核心地區(qū)),想讓自己這邊的銅匠依樣子打一個,于是大年初二就巴巴兒地寫信去借;但又說,如果有人去福建,還是要請人去買一副來的。
這一年蘇東坡四十四歲,剛剛因為“烏臺詩案”被貶到黃州第二個年頭。
雖然頂著“千年第一大才子”的名頭,可東坡如果在今天混圈子,也許大概可能當(dāng)不了作協(xié)主席、書協(xié)主席之類的,原因“你懂的”;當(dāng)網(wǎng)紅更不可能,原因有二:第一,雖然他才是那個真的耿直boy,然而,網(wǎng)紅界的耿直boy,哪一個不是有故事的女同學(xué)呢?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東坡的世界觀與當(dāng)下所謂“成功學(xué)”完全是反著來的;他的人生之旅基本是“人往低處走”,用小時代那種大勢利眼的觀點來看,他是個“大寫的loser”.總之,用朝云對他的四個字評價:不合時宜。
但是,東坡最高杰作,卻大多是在往“低處走”的階段創(chuàng)造出來的,比如詩文《念奴嬌·赤壁懷古》、《前后赤壁賦》;書法《寒食帖》、《洞庭春色賦》等。 大概東坡也從未將“成功”當(dāng)回事。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古代讀書人自有其安身立命的方法。更重要的是,無論身在何處, 他的性情并不會為之改變,不會有任何造作,就像我們看到的這通尺牘。
以東坡之名留下的墨跡甚多,但多件頗有存疑之處。然而這通《新歲展慶帖》則一直被歷代大家認為真跡無疑。它和寫給陳季常的另一通《人來得書帖》被合為一帖,明代大家“董狐”董其昌在其后題跋曰:“東坡真跡,余所見無慮數(shù)十卷,皆宋人雙勾廓填。坡書本濃,既經(jīng)填墨,蓋不免墨豬之論,唯此二帖(新歲、人來)則杜老所謂須臾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也”. 董狐一向自視甚高,連趙孟頫都不放在眼里,這樣的評價算是很高了。該帖歷經(jīng)項子京、安岐遞藏,在北京故宮深藏不露。所幸的是,在故宮博物院武英殿最近的“故宮藏歷代書畫展”中,我們又能一睹此物真容了。
在“宋四家”中,東坡書法并不完美,點畫肥腴有“墨豬”之譏,結(jié)體寬扁有“蛤蟆”之諷。要論技法的多樣,姿態(tài)的美麗,東坡恐怕比不上米元章。然而又有論者,即所謂蘇軾天然、黃庭堅勁健、米芾縱逸、蔡襄蘊藉,東坡仿佛又勝出一籌了。“天然”二字,在中國美學(xué)甚至哲學(xué)體系里,地位不言而喻。東坡談到自己的書法時也自信地說,“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果真是一枚耿直boy.這種天然,更表現(xiàn)在真性情的流露。而仔細看處,卻又筆筆有法。我們在《人來得書帖》中可以體會到。
軾啟:人來得書。不意伯誠遽至于此,愛愕不已。宏才令德,百未一報,而止于是耶。季常篤于兄弟,而于伯誠尤相知照。想聞之無復(fù)生意,若不上念門戶付囑之重,下思三子皆不成立,任情所至,不自知返,則朋友之憂蓋未可量。伏惟深照死生聚散之常理,悟憂哀之無益,釋然自勉,以就遠業(yè)。軾蒙交照之厚,故吐不諱之言,必深察也。本欲便往面慰,又恐悲哀中反更撓亂,進退不惶,惟萬萬寬懷,毋忽鄙言也。不一一。軾再拜。
“伯誠”為陳季常之長兄陳忱。顯然是陳季常向東坡通報了兄長的死訊,東坡遂去信慰問。雖寥寥數(shù)語,卻絕無廢話,以他與陳季常的交情,彼此只言片語已足以傳達深情,但外人看來似乎淡了些。然而這通尺牘就要結(jié)束的時候,東坡又附上兩行小行書:
知廿九日舉掛,不能一哭其靈,愧負千萬,千萬。酒一擔(dān),告為一酹之??嗤?,苦痛。
在克制的情感之下,是涌動的苦痛,真摯的共情,躍然紙上。而當(dāng)我們看到東坡這件墨跡時,這種印象又會被放大數(shù)倍,筆墨之間那種情感的起伏,和我們觀看王羲之《喪亂帖》、顏真卿《祭侄稿》的感受有頗多類似之處。
講到尺牘中東坡的真摯,竟讓筆者想起臺北故宮中的那件《歸安丘園帖》了。東坡與章惇本為多年好友,在“烏臺詩案”中,章惇雖為新黨,還曾極力營救過東坡。但后來章惇與蘇轍結(jié)怨,遂多方迫害蘇軾兄弟,乃至有斬盡殺絕之意,但東坡從未流露出怨恨。然而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章惇失意時,同樣一再被貶,他的兒子流落海南,還承蒙東坡照拂。在章惇被貶汝州時,東坡修書一封前往寬慰,稱“歸安丘園早歲共有此意”,但是我深知你的性格怎會安于此?只是暫時的蟄伏,究竟還是要東山再起的。這封尺牘書法寫得安靜、淡然,字里行間流露的那種溫雅、真摯,哪里像是寫給一個仇人?想想我們當(dāng)下的各種“互撕”,吃相好難看,這不是斯文掃地,而是從未有過斯文罷了。
雖然這一回的展覽借上了第34屆世界藝術(shù)史大會的名頭,可是預(yù)想中的《步輦圖》、《韓熙載夜宴圖》不知為何并未展出,在參展杰作中,盡管摹本王羲之《雨后帖》和杜牧《張好好詩》名頭更響亮些,但東坡這件真跡尤其令筆者著迷,單單為了它,也值得混在如織的游人隊伍中走一遭。
其實北京故宮寶貝甚多,可迄今絕大多數(shù)所翻拍出版的字畫,用的還是上個世紀(jì)“故宮攝影部”拍攝的舊片子,當(dāng)年離日本二玄社的水準(zhǔn)就差了十萬八千里,再加上印刷馬虎,結(jié)果要么像“燒煳了的卷子”,要么“像霧像雨又像風(fēng)”,令人疑心攝影師連焦距都對不準(zhǔn)。其實國內(nèi)今天的微距攝影、調(diào)頻網(wǎng)印刷水準(zhǔn)、硬件設(shè)備早就不輸二玄社,然而一些復(fù)制品卻只熱心于制造各種奢華版,動輒過萬,并且每一種都要做成巨冊,像個石獅子一樣笨重,以便蹲在豪宅里充門面。上個月臺北故宮前院長馮明珠被聘為北京故宮顧問,這其實是好事一樁,不必附會上其它的意義。北京故宮若像馮明珠研究員曾經(jīng)做的那樣,也出一套《故宮法書新編》,印刷幾乎“下真跡一等”,卻又價格親民,隨手便于翻閱,也是我等大眾粉絲之福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