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說，對于不太會說話的人，衣服可以代她們發(fā)言。其實，就是像張愛玲和林徽因這樣不乏表達(dá)渠道的人，衣服也會不自覺地表達(dá)她們的價值取向。有次和朋友談起林徽因人氣何以這么旺，不但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張歆海追慕她多年，就連跟她交集不多的胡適先生，在她和老友凌叔華發(fā)生沖突時，都舍老友而站到她這一邊。我在聰明漂亮之外，強調(diào)了林徽因的自信勤奮等等，那位朋友卻笑起來，說，照我看，主要是她夠洋氣。
“洋氣”這個詞，像“高級”一樣，是上個世紀(jì)的褒義詞，帶著點沒見過世面的一驚一乍，現(xiàn)在再拿出來說事，多半是調(diào)侃。用這個詞形容林徽因，只怕會讓她的粉絲們跳腳，是不是將她的魅力，看得太膚淺？
然而我細(xì)想想，卻覺得極其有道理。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一時的心情能成全一段愛，多年的心結(jié)也能成全一段愛，當(dāng)時北平文人對于林徽因的群起而追之，只怕與他們復(fù)雜的文化心結(jié)有關(guān)。
林徽因的愛慕者，早年都曾留學(xué)海外，或英國，或美國，從滿目瘡痍封閉落后的中國來到那開化之地，目不暇接之外，更是自慚形穢。他們未必媚外，卻多半是崇洋的，徐志摩有“康橋情結(jié)”,曾說：“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胡適一生推廣美國式的文明與民主，金岳霖從頭到腳都是西洋做派。
對于西洋文明的愛慕，產(chǎn)生了某種審美上的移情，“洋氣”的女性，更受追捧。陸小曼被胡適稱作“北平不得不看的一道風(fēng)景”,但她在林徽因面前也有自卑感：“我又哪兒有她那樣的媚人啊？我從前不過是個鄉(xiāng)下孩子罷了……”究其原因，在于，林徽因十幾歲時就隨她父親在英國讀書，她在那里學(xué)到什么是另一說，單這段經(jīng)歷，就足以讓未曾出過國門，當(dāng)時還處于原始積累期的陸小曼羨慕嫉妒不已。
林徽因的那段留學(xué)生涯，不只呈現(xiàn)于她的履歷上，更在她舉止投足間，她對于西洋文明的熱愛，一點不比徐志摩他們少。她唯一的女友便是美國人費慰梅，著裝打扮就有一種不自覺的靠攏，更何況，她的長相，原本就與這打扮相宜。
林徽因并非國色天香，陸小曼的五官，比她更為舒展，徐志摩的前妻張幼儀，濃眉大眼，亦更有一種英氣。后來因為生病，她瘦得連徐志摩看了都要詫異，忙不迭地報告給陸小曼：“你要是見了徽因，眉眉，你一定吃嚇，她簡直連臉上的骨頭都看出來了。”林徽因后期的照片，更是瘦成了一把骨頭。
但即便如此，林徽因依舊能夠在人群中脫穎而出。吃過她送的山西陳醋的冰心，曾經(jīng)說，林徽因俏，陸小曼不俏。相對于林徽因，陸小曼的嫵媚，都嫌太老實，“渦媚猶圓”的林徽因，美出了一種意境。
林徽因身材嬌小，這是個先天優(yōu)勢，因為豐滿者身材太醒目，會在衣服之前挺身而出，縱然衣服上有千般花樣，別人卻只見你的肉身。但過于瘦小，又會顯得干癟，林徽因脖頸修長，身姿挺拔，她少女時代跟別人一樣著短衫圓裙，也像一棵亭亭玉立的小白楊。
氣質(zhì)型美人，不適合著艷麗衣衫，尤其是比較單薄的五官，容易就淹沒在那一團(tuán)眼花繚亂之中。林徽因最為失敗的一張照片，是她的婚紗照，據(jù)說那婚紗是她自己設(shè)計的，中西合璧，看上去卻和宋美齡那一件有些相似，大約清高如她，也不免受時俗影響。那婚紗頭飾繁重，蕾絲重重，將林徽因眉眼間的清氣完全壓住，如若萬千肉體凡胎中的一個。
她最適合的，還是純色衣衫，除了這張婚紗照，她自己仿佛也深諳此理。衣服大多非黑即白，白衫被她穿出了氣韻，黑衫被她穿出了情懷，而在這些黑白衣衫之上，她常常會戴一頂小帽，她的洋氣，大半由此而來。
帽子這東西，不是人人都戴得，張愛玲就說她沒有帽子，吾友藍(lán)小姐曾有高論：“死都不要戴帽子”,我想是因為它有點夸張，硬邦邦的質(zhì)地，要配雕塑般的容顏與氣質(zhì)，稍有含胸縮肩，那帽子，就像是從禮服店里偷來的。
林徽因卻經(jīng)受住了這檢驗，1920年，她和父親同往英國倫敦，在某個湖邊，有了一張穿著黑大衣，頭戴圓帽的留影，盡顯濃濃的英倫風(fēng)。她還善于做帽子與中式服裝的混搭，回國之后，以帽子搭旗袍或是衫裙，一派“海歸”氣質(zhì)。和梁思成在國外度蜜月時，林徽因戴的是一頂窄檐圓帽，這種帽子更難駕馭，尤其不適合五官平面的黃種人，但林徽因的巴掌臉，完美地演繹出了它的風(fēng)情，和梁思成在一輛老爺車旁邊留影的她，看上去，悠閑，自信，跟歐洲文化融為一體，沒有一絲羞縮或緊張。
《人間四月天》里，周迅飾演的林徽因，雖然氣質(zhì)相去甚遠(yuǎn)，但那頂帽子戴得真洋氣，抓住了林徽因形象的精髓。
一九三七年秋冬，林徽因和費氏夫婦騎馬歸來，照片上，是圍巾大衣，外加一頂呢帽。她將手插在口袋里，斜靠在北平的木格窗前，眼睛微笑著，卻又空無一物地看向前方，像是看盡了那個時代的蒼茫。
那應(yīng)該是她一生里最為充實的歲月，就在那之前，她和梁思成數(shù)次去河北、山西、河南、山東考察。在河北興隆寺，她留下了一張穿著旗袍爬上房梁的照片，這張照片后來被人斥為作秀，她的學(xué)生茹原華為她辯護(hù)說：“沒辦法，那時候有身份的女士不時興穿長褲子。”這固然是事實，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林徽因在當(dāng)時固然做派洋氣，開沙龍，結(jié)交男閨蜜等等，骨子里卻如她自己所言：“我的教育是舊的，我變不出什么新的人來。”
她穿過馬褲，更多時候，還是以中式服裝為主，這對于她身邊的文人已經(jīng)足夠，他們期待的，也許本來就是在中國韻致之上的那點洋氣，要是真的脫胎換骨，放肆地表達(dá)自我，只怕他們會因為陌生而驚恐，落荒而逃。
比如，像張愛玲那樣。
與林徽因相反，張愛玲在活法上很前衛(wèi)，房間陳設(shè)亦現(xiàn)代得讓自以為見過些世面得胡蘭成感到心慌，但是在著裝上，她喜歡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古董。
當(dāng)年在香港，她得了獎學(xué)金，要小小地犒賞一下自己，都花在了衣服上。香港這地方很奇怪，一方面得風(fēng)氣之先，另一方面有保留著許多古風(fēng)，張愛玲在那里找到了原汁原味的廣東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紅上印著粉紅花朵，同色花樣印在深紫或碧綠底上。鄉(xiāng)下也只有嬰兒穿得。我?guī)Щ厣虾Ｗ鲆路?，自以為保存劫后的民間藝術(shù)，仿佛穿著博物院的名畫到處走，遍體森森然飄飄欲仙，完全不管別人的觀感。”
按照張愛玲的描述，我能想到的，只有張馨予的那件“東北大禮服”.別急著嘲笑她，像這種最炫民族風(fēng)，再早若干年，鞏俐章子怡都追隨過，時尚是有時效性的，在十幾二十幾年前，最鄉(xiāng)土的就最文藝。張愛玲的問題是，她早得太過分，早到令人側(cè)目。
曾經(jīng)和張愛玲做朋友，后來交惡的潘柳黛，不無惡意地寫過張愛玲的著裝風(fēng)格：“張愛玲她著西裝，會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十八世紀(jì)少婦，她穿旗袍，會把自己打扮得像我們的祖母或太祖母，臉是年輕人的臉，服裝是老古董的服裝。”其不以為然，見于筆端。卻不知道，這正是張愛玲的追求，她的衣服如她的文字，并不要人人都覺得好看，她要的是特別，是別有意味。
《傳奇》的封面，“借用了晚清的一張時裝仕女圖，畫著個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牌，旁邊坐著奶媽，抱著孩子，仿佛是晚飯后家常的一幕?？墒菣跅U外，很突兀地，有個比例不對的人形，像鬼魂出現(xiàn)似的，那是現(xiàn)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窺視。如果這畫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氣氛。”穿著古董衣服行走人間，是否也會有這樣一種穿越感？她自己，是否也時常得意于他人的不安？
平心而論，張愛玲身材不錯，腰細(xì)腿長，身高五尺六寸半，大概在一米六八左右，她有一張照片，穿了掐腰綢緞短衫，十足是個衣裳架子，這也是她穿奇裝異服的本錢。但是人們注意到的，卻更多的是她眼睛里居高臨下的漠然，那神情有現(xiàn)代模特的風(fēng)范，在異性的眼中，卻失之于表演性太強，產(chǎn)生了某種距離感。
讓我們這么說吧，張愛玲的衣服是古典的，她的穿法卻是現(xiàn)代的，她的著裝理念太超前了，雖然她沒有具體說過是怎樣的，但我們從她對于蘇青著裝理念的描述中可窺知一二。
“對于她，一件考究衣服就是一件考究衣服；于她自己，是得用；于眾人，是表示她的身份地位；對于她立意要吸引的人，是吸引。蘇青的作風(fēng)里極少‘玩味人間’的成分。”
張愛玲正相反，雖然她開玩笑說，她身著奇裝異服，是因為她長得太平淡，但她對于衣服真正的訴求，大概還在于“大可玩味”.衣服能夠?qū)崿F(xiàn)某種催眠，就像她的寫作，把她帶到不同的地方，經(jīng)歷不同的氣氛。
這點差別，在她們與胡蘭成的交往中也有所體現(xiàn)。在蘇青的小說《續(xù)結(jié)婚十年》里，蘇青將她和胡蘭成的初見描述得十分喜感，一見面就上床，上完床就翻臉，因為胡蘭成先是沾沾自喜地問她是否滿意，然后又問她：“你沒有生過什么病吧？”后來更大肆夸耀自己的性能力，鄙陋嘴臉畢現(xiàn)，讓蘇青忍不住反唇相譏，將他逐出家門。
張愛玲的《小團(tuán)圓》里也寫到這一段，特地描述了蘇青的穿著：“不修邊幅……身材趨向于矮胖，旗袍上罩件臃腫的咖啡色絨線衫，織出累累的葡萄花樣。”似乎這隨便的著裝，注定了蘇青與胡蘭成不可能有太靠譜的發(fā)展。
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情事，也如同她那時的著裝，寶藍(lán)綢襖褲，桃紅色繡花鞋，形式感十足，緩慢推進(jìn)，輾轉(zhuǎn)游移，如同侯孝賢的電影，即便曲終人散，亦令當(dāng)事人與旁觀者流連再三。
這是浪漫主義者與實用主義者的大不同，無論在著裝上，還是在男女情事上，蘇青與張愛玲都體現(xiàn)出各自鮮明的風(fēng)格，倒也真是“男人如衣服”.而林徽因雖然與徐志摩、金岳霖都有感情上的牽絆，卻終是與梁思成共度一生，這選擇，亦如她的著裝風(fēng)格。
三毛說，對于不太會說話的人，衣服可以代她們發(fā)言。其實，就是像張愛玲和林徽因這樣不乏表達(dá)渠道的人，衣服也會不自覺地表達(dá)她們的價值取向。愛情來來去去，唯有衣服不離不棄，與衣服里的人共同賦予對方靈魂，另一種意義上的相依為命，它們是女人最初與最后的愛，也是女人的詩與遠(yuǎn)方。據(jù)微信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