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小說家野夫與詩人韓東就“當下詩歌是否平庸”打起了筆仗,野夫認為詩歌“注定是平庸的”,韓東則明確表示反對,引發(fā)諸多網(wǎng)友和作家的熱議。
中國作為詩歌大國,80年代的“詩歌狂潮”曾在當代文學史和精神史寫下濃重的一筆。而隨著商品化大潮的來臨,詩歌熱又迅速退潮,回歸本位,以致有人驚呼“中國,你的詩歌丟了”.作為“文學皇冠上的明珠”,當下中國詩歌究竟處于何種水平?在微博微信時代,詩歌究竟是面臨被嚴重邊緣化的困境,還是迎來了創(chuàng)作的“另一春”?
就此話題,野夫先生通過《洞見》欄目做出回應(yīng)。他認為,當今時代是一個反詩性的時代,在這樣一個病態(tài)社會里,詩歌的式微也是必然的。“詩歌不揭露現(xiàn)實,不批判惡世,而僅僅是附麗于這個末世的虛張浮華之中,那這樣的詩歌怎能走出困境?”
詩歌的當下窘境:不揭露現(xiàn)實,不批判惡世
詩人這個群體,在精神層面上說應(yīng)該是強勢者,而在物質(zhì)層面貌似成為了弱勢者,這幾乎是詩人的宿命。似乎上帝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種珍稀種群,就是命定他們來人世間體驗苦難和黑暗的。所謂的貴族和宮廷詩人,本質(zhì)上不算詩人了。真正的詩人,是哥德形容的痛苦的籠鳥,是中國古詩說的文章憎命達,詩窮而后工。詩人應(yīng)該安于這樣的物質(zhì)弱勢,也足以享受他的精神優(yōu)越。
嚴格意義來說,詩人從來不是一種職業(yè),甚至不需要官方和社會認定,詩人是自命的精神身份,是一種存在方式。古代東西方詩人都不是職業(yè),偶爾拿詩歌換酒,那也不是手藝和生存術(shù)。今天西方的詩人依舊如是,必須有其他職業(yè)身份。只有集權(quán)國家會豢養(yǎng)詩人。被嘲諷“濕人”,是這個墮落的時代對某些詩人詩歌的蔑視和侮辱,或者鄙視的玩笑。
今天這個時代,就是一個反詩性的時代,或者說最墮落的時代。在這樣一個病態(tài)社會里,詩歌的式微也是必然的,詩人的從俗也是命定的。詩歌不揭露現(xiàn)實,不批判惡世,而僅僅是附麗于這個末世的虛張浮華之中,那這樣的詩歌怎能走出困境?社會走出困境之時,詩歌或許有望走出。
詩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黃金時代”,但眼下似乎不太可能回歸,就像文藝復(fù)興也就一去不返一樣。社會轉(zhuǎn)型的激烈時刻,詩歌可能再次爆發(fā),涌現(xiàn)一批天才巨匠。但真正轉(zhuǎn)型成功之后,詩歌依舊還將歸于沉寂。今天的西方和平社會,詩歌和詩人依舊是特別邊緣的。
中國正處于全民娛樂時代,觸目都是各類選秀節(jié)目,但幾乎沒有關(guān)于當代詩歌。詩歌本來的屬性就是小眾的,不太可能借助于大眾傳媒。如果要做,也只能是那種類似于古典音樂欣賞欄目,是精神貴族的沙龍式節(jié)目。
詩歌的黃金時代:健康人性需要正常釋放
1980年代被稱作是現(xiàn)代詩的“黃金年代”,我也經(jīng)歷過這個年代,應(yīng)該說影響深遠。1980年,那時我正好上大三。我們開始初次知道和讀到民國年代的中國新詩,才發(fā)現(xiàn)我們從小在文革中熟悉的那些紅色詩歌,根本不是詩歌的源頭和正途。那時國門也初開,外國古典詩歌和現(xiàn)代派也開始涌入,我們驚訝地看見了純正的新詩和各種流派以及表現(xiàn)方法。對于青春的抒情必須來說,我們幾乎是頓時卷入了那種寫作和模仿之中。每天狂熱地閱讀和寫作,締結(jié)民間詩歌社團,參加各種詩歌交流活動,主辦地下詩刊……這一切,使我們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浪漫而叛逆,抒情且唯美,對語言有著本能的敏感和熱愛,開始用詩人毒辣的眼睛打量這個世界。
為什么會在那個時候形成“黃金時代”?文革結(jié)束,改革開放開始,仿佛文藝復(fù)興那樣的大時代必然到來。一切被壓抑被扭曲的健康人性,都需要正常釋放。前三十年被嚴酷打壓和埋沒的才子,都會在一個相對自由的時代脫穎而出??嚯y和反思,乃至質(zhì)疑,都會撲面而來。這些都是詩歌的重要元素,詩人在抨擊黑暗和解放人性方面,天然要領(lǐng)先于其他文體。
80年代,我也是個狂熱的詩人,并組織了“剝棗”詩社。因為我們是在八月成立的詩社,詩經(jīng)有句詩叫“八月剝棗”,剝是撲打的意思,也就是收獲的季節(jié),于是取名剝棗。我早在80年代就曾經(jīng)說過,舊體詩和現(xiàn)代詩,雖然都是詩歌,但是實際上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文體,不僅是格式格律不一樣,甚至在寫作題材和對象方面,都會有各自的獨有領(lǐng)域。因此這兩者根本無法分別優(yōu)劣,完全是各自獨立的藝術(shù)。也就是說,彼此是不能翻譯的,翻譯成新詩的舊體詩,什么價值都沒有了。把新詩翻譯成舊體,也基本不能或者完全不是那種味道。80年代可以說是中國新詩最鼎盛的時代,前無古人,后至少暫時無那個時代。
那時幾乎整整一代中青年人,都墜入了詩歌狂潮。即使不寫的,也愛讀。全國詩歌社團幾萬個,各種文學刊物辦的詩歌班,學員累計至少總數(shù)突破幾百萬。從文學的角度看,這當然不正常,一個國家不可能有這么多詩人。但是,正是這樣一個狂熱的時代,崛起了真正的詩群。可以說,今天詩壇上活躍的多數(shù)詩人,都是那個年代誕生的。新詩的經(jīng)典之作,也多是那個年代的成果。因此不能說是虛假繁榮,應(yīng)該視為是積壓之后的爆發(fā),但這不是正常的,也因此后來多數(shù)人退出了詩歌圈。至于未來,凡是號召要做大做強的什么,都與詩歌無關(guān),因為其精神本質(zhì),是反詩歌的。
詩歌的本質(zhì):一切不自由的領(lǐng)域都沒有詩意
“詩意”被經(jīng)常用來描繪人或事物的美好,在我看來,“詩意”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中國古代的詩意生活,西方哲學家的“詩意的棲居”,各自都有所指。我所理解的詩意,自由是第一本質(zhì)。一切不自由的領(lǐng)域,都沒有詩意。詩意是與真善美同源的,是與人性同體的,詩意是極權(quán)的敵人。詩性無國別,語言有特色。如果詩歌走上這樣一種欽命的道路,那就是詩歌的死亡。
詩意的棲居,是指人在大地上的自由存在。詩意的作用,是給人類示范一種更高更美的境界,在那里,人才可能超凡脫俗與神俱在。詩意無處不在,即便在最黑暗的監(jiān)獄,最殘酷的絞刑架邊,都有詩意的存在。重要的是你能否高蹈于塵海之上,真正洞見和體驗?zāi)欠N詩意。
我的散文隨筆寫作也得益于早年的詩人經(jīng)歷。如果說音樂是一切藝術(shù)的最高極致,那詩歌就是文學的最高形式。詩歌語言和感覺的訓練,毫無疑問會使得一個人獲得神秘的語感。只要他是一個真正的詩人,那他寫其他文體的時候,肯定在語言運用上得天獨厚。
我的作品中“江湖”是個關(guān)鍵詞,江湖當然是一種標志性的詩意存在。莊子是中國詩性哲學的開山鼻祖,他所提出的這個概念,賦予了其完美的詩意,是自由和叛逆的載體。中國古典詩歌,太多抒寫這種江湖情懷和精神世界的。江湖是詩人的搖籃和封地,廟堂是詩歌的墳?zāi)埂?
(責任編輯: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