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挽回和龔橙二十多年的友誼,趙烈文特意寫了一封長信給他們的一位共同朋友,希望他在中間做些調(diào)解工作。遺憾的是,第二年也就是光緒四年(1878)十二月十九日,龔橙就去世了。
龔橙比趙烈文大十五歲,出生于嘉慶二十二年(1817)九月二十七日未時,以此推算,龔橙去世的年齡是62歲(編者注:香港大學(xué)梁紹杰教授1999年發(fā)表的《龔橙事跡考述》,已考出龔橙卒年。該文對龔橙生平有詳盡的考證,亦不同意龔為英法聯(lián)軍向?qū)еf)。
與龔橙失和的事,從此便成了趙烈文的一塊心病,覺得很對不住這位曾經(jīng)患難與共的老朋友。
趙烈文多次為龔橙辯誣
筆者之所以要把趙烈文日記中的龔橙如實(shí)寫出來,是想說明一個情況:民國年間出版的那些筆記小說,雖然把龔橙和英法聯(lián)軍焚燒圓明園一事牽扯在一起,說他是引導(dǎo)外國侵略者焚園的罪魁禍?zhǔn)祝蚨R他是漢奸、賣國賊,但他最要好的朋友、為人又十分正直和品德高尚的趙烈文,在他卷帙浩繁的日記里,卻見不到責(zé)怪龔橙的言詞,相反卻記了江蘇巡撫丁日昌對龔橙的造謠中傷、龔橙熱心關(guān)注國事、趙烈文自己多次在曾國藩面前為龔橙辯誣的種種事實(shí),由此看來,龔橙是漢奸賣國賊的說法,實(shí)在不足為憑。
不僅趙烈文日記沒有寫龔橙引導(dǎo)外國侵略者焚園一事,而且在最初的各種記載中也完全找不到根據(jù)。
首先是當(dāng)年的侵略者的回憶錄中沒有提及此事。其次是清廷留在京城的大臣如恭親王奕以及文祥、寶鋆等人上給咸豐帝的奏折中,也未說到此事。三是當(dāng)時留京官僚的日記中,如翁同龢的《翁文恭公日記》、李慈銘的《越縵堂日記》等,雖都詳細(xì)記載了北京城里對火燒圓明園的種種傳聞,卻未提及龔橙引洋兵入園之事。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應(yīng)是有聞必錄,如果龔橙確有此舉,他們豈能不記上一筆?趙烈文自然也沒必要在日記中為龔橙隱諱或夸大什么。
退一萬步說,龔橙當(dāng)時如果確有世所傳言的"漢奸"嫌疑,丁日昌、應(yīng)敏齋等人早就不會與他來往,或以此進(jìn)讒言于曾國藩;曾國藩對此事也應(yīng)早有耳聞,哪里還存在接受趙烈文的推薦而同意聘用龔橙之理?
所以說,龔橙所謂的引導(dǎo)外國人焚園一事,純屬子虛烏有,是后人編造出來的鬼話。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既然如此,后人為什么要把漢奸賣國賊的屎盆子扣到龔橙頭上?
除了當(dāng)時確有中國的沒落貴族"倡率奸民",假借外國人之名,入園縱火并哄搶財(cái)物(王闿運(yùn):《圓明園詞》自注),另外兩個主要原因是:一是龔橙不僅給英國人做過秘書,而且"英師船闖入天津,孝拱實(shí)同往焉"(《淞濱瑣話·龔蔣兩君軼事》),這就為其引導(dǎo)英國人焚園提供了口實(shí),留下了話柄;二是龔橙不檢細(xì)行,放蕩不羈,不僅言語驚世駭俗,而且行為特別怪異,既讓人看不慣,又得罪了許多人。
龔橙剛到威妥瑪那里做秘書時,"民族主義"雖然"尚未發(fā)達(dá)于吾國"(《棲霞閣野乘》卷下),給外國人打工并不犯忌,但因?yàn)辇彸葢{著自己的才學(xué),得到威妥瑪?shù)母叨荣p識,不僅拿著很高工資,而且行動有護(hù)衛(wèi)跟從,包括威妥瑪本人在內(nèi),上上下下都恭敬地稱他為龔先生,那些吃不到葡萄的人產(chǎn)生葡萄酸心理,也就自然而然了。
另外,龔橙從小跟隨父親居京多年,熟悉清廷情況,在中英談判中,英國人向他作些咨詢,甚至讓他參與翻譯工作,這些都是可能的,當(dāng)然也是犯忌的。況且不久風(fēng)氣即大變,排外仇外成為一種潮流,廣大民眾對"洋鬼子"恨之入骨,而對于某些號稱中國人,在對外交往中卻認(rèn)賊作父、為虎作倀之徒,更是痛心疾首。于是面對洋人,人們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了一點(diǎn)洋腥,玷污了自己的名聲。
龔橙倒好,不僅洋裝照穿,洋車照坐,洋飯照吃,洋腔照打,繼續(xù)熱心為洋人服務(wù),而且招搖過市,一點(diǎn)也不避嫌。他甚至公然揚(yáng)言:"中國天下與其送與滿清,不如送與西人。"(《民國史料筆記叢刊·求幸福齋隨筆》)他最后被人誤解和被忌恨者誣陷,也就毫不奇怪了。
天生反叛
說到龔橙不檢細(xì)行,放蕩不羈,社會上各種各樣的傳聞和說法那就更多了。
龔橙雖是學(xué)貫中西的大才子,在晚清的科舉考試中卻屢試不第,始終沒有混到功名。他是一個天生的叛逆性格之人,從此對這個社會的所有一切幾乎都看不慣,士大夫極力宣揚(yáng)的禮義廉恥、忠孝仁義觀念,在他看來簡直虛偽透頂,都是坑害人的精神鴉片。他根本看不起那些標(biāo)榜忠君愛國的士大夫,士大夫自然也不愿和他往來。
他又好謾罵人。別人眼里的社會名流和賢達(dá),在他嘴里全是男盜女娼。大家既怕他這張臭嘴,又惡其為人,于是惹不起躲得起,見了他的身影或聽見他的聲音,就趕忙避開。
清末著名學(xué)者也是龔橙好友的王韜,在《淞濱瑣話·龔蔣兩君軼事》一文中,就這樣寫道:"居恒好漫(謾)罵人,輕世肆志,白眼視時流,少所許可。世人亦畏而惡之,目為怪物,不喜與之見,往往避道行。"龔自珍本來就是一個特立獨(dú)行之人,抨擊時弊,譏刺權(quán)貴,無所顧忌,被人罵為"龔癡",如今龔橙比他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自然更為世人所不容。
對自己的家人,龔橙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長期不理妻子陳氏,兒子龔啻(字去疾)他們來了也不見,對于一奶同胞的弟弟龔家英(字念匏),更是形同路人。
他也瞧不起父親龔自珍,常常拿出父親的文稿率意而改,邊修改邊拿棍子敲打父親的牌位,嘴里還念叨:"寫的什么破玩意兒,真丟人!"又說:"看你是我親爹的份上,才幫你改過來,以免貽害后人。"
在龔橙的世界里,只有一個小妾是他喜歡的人。中國人歷來講究五倫,五倫者,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也。這龔橙只愛自己的小老婆,五倫去了四倫半,這就是他后來自號"半倫"的由來(《清稗類鈔·姓名類》)。不過到他晚年窮困潦倒之時,這個他唯一愛的人,也跟著別人跑了,最后連"半倫"也沒有了。
除了做過威妥瑪?shù)拿貢?,龔橙似乎沒有從事過其他職業(yè)。咸豐五年,他與同是科場失意的趙烈文一起跑到江西,投奔曾國藩,原本想在曾國藩幕府謀一份差事,最終卻未能如愿。
理想找不到歸宿,精神失去了家園,玩世不恭就成了龔橙生命里最好的慰藉品和麻醉劑。
后來英國人對他也失去了興趣,他只能靠著祖上留下的積蓄,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李鴻章到了上海后,每月資助他一些銀兩,他的生活才有了基本保障。后來沒有了這份資助,龔橙只有變賣家里的古董文物和字畫書籍生活了。臨死前一年,龔橙說是贈送趙烈文一批文物,實(shí)質(zhì)上是他太需要錢用,只是一開始不好在朋友面前提錢之事而已,最后卻因此失和。趙烈文是同情龔橙的,龔橙卻不能理解趙烈文的苦衷。龔橙最后窮困潦倒而死是真,"晚年卒以狂死(因精神失常發(fā)狂而死)"的說法則言過其實(shí)。中國有句俗話叫"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又說"是非上身皆有因".龔橙被人扣上漢奸賣國賊的屎盆子,確實(shí)不是無緣無故。一些不負(fù)責(zé)任的口水,有時確實(shí)能將人淹死。不過謊言畢竟是謊言,一戳就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