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1970年生于香港,少年長于臺灣,畢業(yè)于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1988年開始撰寫藝評、文化及時事評論,并曾參與各種類型的文化及社會活動。
熟悉梁文道的人都知道,與他的約會從來不需要擔心,因為他總是最準時的那一個。和梁文道吃過飯的人也都知道,他一定是要為身邊人夾菜斟酒話家常的,仿佛照顧別人本身就是吃飯的一部分。
果然,在北京霧霾重重的下午,梁文道早早就為約好的采訪訂了專門的會議室,他打著電話進來,并為此連連鞠躬道歉。這個場景很容易讓記者想起去年的那場會面,因為被熱心讀者擁堵在活動現(xiàn)場而延誤采訪的他,也是一進門先90度鞠躬致歉,見室內(nèi)沒有了座位,身穿一套黑色上好西裝的他干脆背墻席地而坐,有那么幾個瞬間,侃侃而談的他恍如一個菩提樹下潛心悟道的修行人。事實上,作為南傳佛教上座部的信徒,梁文道每年都要短期出家,到馬來西亞達摩灑甘露尊者座下修行。
我們的話題從他只抽某個牌子的煙絲開始,很快便轉(zhuǎn)入到"吃"這個話題。等一下!和梁文道談吃?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奇怪的事情嗎?當然有,那就是這個從來以藝術(shù)評論和時事評論行走兩岸三地的公共知識分子,竟然寫了三本小書專談"味道"與吃食……
但如果你以為梁文道的美食書也是滿篇的食材、色澤、鮮香,那就錯了,事實上這將會是你讀到的最不像美食評論的美食評論,用梁文道在序言《行外人的懺悔》中的話來總結(jié)即是:"這二十多年來,仿佛不論我寫什么,只要我退一步思考自己正在寫的東西,它們就會把我引回同一個源頭。"在他看來,無論是時事寫作還是美食評論,這一切寫作類型似乎都可以溯源到一段時間、一個地點,那便是"從啟蒙運動到法國大革命這一百年的巴黎"了。
吃,怎么會是輕松小事
《國際先驅(qū)導報》:你最近參加了幾場活動,但好像沒怎么談自己的書,是因為吃這個事太輕了,不足以拿出來討論嗎?
梁文道:第一,倒不是"吃"這個東西本身輕,所以不足以去討論,而是我寫得不好,不足以討論;第二就是他們兩人(許知遠、熊培云)沒辦法和我一起談吃吧,我們要談的一些大題目,例如一些知識分子的問題,所以我寫的有關(guān)吃的這本書就變得和他們寫的東西格格不入。
但我并不以為"吃"是輕的,我們總以為,國家大事是正事,吃飯是很渺小的事,但如果是這樣,那為什么這么多年來我們都說共產(chǎn)黨把十三億人民喂飽不容易啊,可見"吃"是最根本的問題。
最近二三十年,國際學術(shù)界有個叫"食物文化研究"的領(lǐng)域發(fā)達了,這是個復雜的一個領(lǐng)域,專門的期刊都好幾種,涉及的專業(yè)有人類學、哲學、經(jīng)濟學、政治學,甚至是民族音樂學,你想像不到的東西都進去了。比如,現(xiàn)在很多經(jīng)濟史學家都在研究一個課題,就是中國歷史上的南北分別其實是一個麥和米為主糧的分別。這兩種主糧的分別,其實造就了很多我們以前沒想過的東西,包括它的生產(chǎn)條件,它所依賴的天文水文的條件,地理的環(huán)境,跟外面世界交流溝通交易,其實都依賴于日常主糧是什么,它最后甚至決定(至少是部分決定)了社會的組織方式,所以它怎么可能是個輕松的小事呢?
Q:說到底,是什么讓你想要寫一本關(guān)于吃的書?
A:作為一個讀書人,反省很重要。今天我們談反省,比較流行的是反省國家大事,反省我們的時代,但是反省一跳跳那么遠,反而不是什么反省,因為真正的反省是從現(xiàn)在這一刻這張桌子開始的,最腳下的東西開始,你在寫什么,寫這個東西為什么,你反省你的日常生活,你每天花那么多時間在吃,你為吃那么忙,那吃是什么,我要從這個地方開始來反省,所以就開始寫了。
我這種反省還不只是追究責任,而是我們要跳出來一步,有距離地去看自己在干什么。比如瓶裝水,我們每天都在喝,都有沒有想過瓶裝水為什么要錢呢?水是不停在流動的,泉水的根源是整個大氣循環(huán)的一部分,恰好從那個地方出來,他為什么可以據(jù)有那口泉水,然后再裝瓶賣錢?雖然他有加工,裝瓶,但是他能賣那么多嗎?第二就是,在流行喝瓶裝水的世界里面,它會帶來什么經(jīng)濟、政治、資源的問題呢?
"整個中國都在重口味"
Q:中國人會不會太注重吃了?
A:不會。我們中國人傳統(tǒng)上就注重吃,但是我們并沒有很好地發(fā)展出我們在吃上面的審美判斷力,或者消失掉了。其實是很多原因造成的,我舉個例子,川菜和湖南菜這么流行,甚至在廈門那種口味比較淡的地方,晚上宵夜去吃的居然是烤魚。全國人民口味都越來越重,甚至連四川也是這樣。我記得二十年前的四川、成都菜,其實沒有那么辣,沒有那么多油,各種香料以前也沒下那么猛,這是個全國現(xiàn)象。整個國家都在重口味,至少說明一個問題,說明我們的食材有問題了,食材本身的味道變了,或者消失掉了,于是我們就更仰賴這種外在的、表面的、膚淺的刺激去遮蓋原料的種種不足。
比如廣東一些野味店,先不論吃法之殘酷對動物之殘害,我見過一些野味店,簡直像動物園,樓下都是一籠一籠的動物,你指出要吃哪些,然后就被拖到屠房宰了,樓上一桌桌都吊著一個鍋,每個鍋都是熱騰騰的、滾燙的、濃得發(fā)黑的湯料,無論你叫的是果子貍、是鹿,宰上來都是一盤肉,全倒進去,由于那個湯太濃重,所以我覺得它們吃起來味道都一樣。在這種情況下,你吃野味有什么意義?你吃什么都是同一個味道,那這就是今天的中國。整個周邊環(huán)境在惡化,使得材料本身幾乎完蛋了,我們也知道配合這種完蛋,發(fā)展出一種方法讓它們還能吃,這種方法是以犧牲我們細致的、敏感的、味覺的分辨能力為代價。
Q:說到你上一次吃到的印象深刻的菜,你提到了威尼斯和香港,那內(nèi)地呢?
A:問題就在這,在北京,我吃過的炸醬面館不錯,有些豆汁店不錯,烤鴨和涮羊肉也有不錯的。但問題是,這么多年,由頭到尾都堅持做好的并不多。我老來北京,所以很多香港朋友就讓我介紹哪里好吃,但是我沒法介紹,我兩個月前去北京吃過覺得好,現(xiàn)在可能就變了。他可能做得好,火了,廚子就被人拉去新開一家館子,要不就是店東要擴大營業(yè),一開大品質(zhì)就容易跟不上,他不只開大,他還要開連鎖,還要搞品牌還上市,就徹底完蛋了。因為這些人并不是真的想做餐飲,對于他們來說不過是個生意。
中國很多廚師地位都不高,所以大部分做飯的人開家館子,最大的愿望絕不是我兒子以后要繼承家業(yè),而是我兒子趕快念好書以后別干這行。但是你看國外,很多國家好多子承父業(yè),而且繼承得非常驕傲,那是因為他們廚師地位高,收入不錯。反觀我們,中國菜博大精深,但是在國際上,整體聲譽是輸給日本菜的。日本菜里面的師傅,地位是高的,是被尊重的,也愛自己的專業(yè),希望自己的兒子也一樣,他苦,但是他就是希望他兒子就該受這個苦。反觀之下,我們是愛吃的民族,但我們從來沒有怎么尊敬過這個行業(yè)。
(責任編輯: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