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大事，找替手， 

　　你辦事，我放心。 


　　此乃鴻章所總結(jié)先師曾國藩的為官原則。曾師曾說：“辦大事者，以多選替手為第一義。”后人多以為“找替手”乃是找替罪羊，這實在是一知半解。替手者，接班人也，繼承人也。西諺云“權(quán)力之本質(zhì)在于影響力”，宦海浮沉，風云難測，維持“影響力”之根本，便在于這人事根基。“替手”越多，“替手”越強，“影響力”至少可保兩代，便能不管風吹雨打，勝似閑庭信步。 


　　官場中人，大多不解個中奧妙，大權(quán)在握時，鼻孔向上，頤指氣使，將他人的逢迎巴結(jié)，當做效忠親近，待到風雨襲來，方覺四邊不靠，竟是孤家寡人，悔之已晚。有些大員，將屬下謀士幕僚視為私產(chǎn)，得心應(yīng)手之余，不忍外放，卻不知不僅埋沒人才，更是自斷手足。民諺所謂“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黨同伐異固不可取，但“君子不黨”卻亦足令“君子”勢單力孤，甚或頂戴難保，想做“君子”而不得。找替手、培養(yǎng)接班人，實在是官場修習之第一要務(wù)，亦是衡量官員才干高下之第一標桿。 


　　如今鴻章年逾古稀，回首來路，方覺曾師“找替手”之論意味無窮。世人論及鴻章，多以為勛名功業(yè)或在曾師之上，譽滿天下，謗亦滿天下。但鴻章自忖，僅辦大事選替手一節(jié)，鴻章即與曾師有天壤之別。曾師之“大事”，有鴻章為“替手”，鴻章之“大事”，又以何人為“替手”? 


　　耳提面命 


　　曾師比鴻章年長一輪，同屬羊。民俗皆曰屬羊命苦，雖是野叟村言，倒也幾分貼切。曾師與鴻章雖然功勛彪炳，位極人臣，卻極為辛苦，竟俱是勞碌命。比鴻章再年輕一輪的圣母皇太后(慈禧)，亦是屬羊，操持費心，勞碌終年?；蛟S，此可謂“生于憂患”。 


　　曾師與家父(李文安)同中進士，鴻章遂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得以“年家子”受業(yè)曾師門下。其時鴻章入京投父不足一年，入京之初雄心勃勃，曾作詩曰： 


　　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于百尺樓。 

　　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孰料科場失意，名落孫山。蒙曾師不棄，耳提面命，日夕相處，如父、如兄、如友，傳道授業(yè)解惑，得益匪淺。恩師時年三十三，正是羽扇綸巾、雄姿英發(fā)之壯年，鴻章則為二十一歲，韶華青春。三年后，鴻章金榜題名，入翰林院。 


　　時曾師病臥報國寺，此乃前明大儒顧炎武之故居。曾師遂以亭林(顧炎武號亭林)自喻，于“義理”、“辭章”、“考據(jù)”之外，另加“經(jīng)濟”(經(jīng)世濟用)，作為治學之標準。鴻章與曾師朝夕過從，講求義理之學，并編?！督?jīng)史百家雜鈔》，蒙曾師謬獎，與同年進士郭嵩燾、陳鼐、帥遠鐸等共稱“丁未四君子”(1847年是丁未年)。 


　　自此至曾師謝世，三十余載，鴻章與曾師縱不朝夕相處，也是羽書不斷。鴻章一生之事業(yè)，實奠基于曾師之助，扶上馬，送一程，這一送竟是一生一世。 


　　鴻章自入仕途，晨鐘暮鼓，按部就班，只覺得宦海之中浪打浪，起伏漂流，無處是岸。若如此熬資歷，拼耐性，窮困于京城之內(nèi)，駢死于槽櫪之間，不只愧對造我育我之上蒼，亦愧對多年苦讀之圣賢書。 


　　未幾，洪楊(太平天國)亂起，星星之火，居然燎原，半壁河山，竟已易幟。當此危急存亡之秋，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yè)之際，鴻章久已不甘蟄伏，此時如蒙春雷驚蟄，主動請纓，終得以隨同鄉(xiāng)黨、工部左侍郎呂賢基回鄉(xiāng)籌辦團練。曾師丁憂在藉，亦奉旨練兵抗敵。我?guī)熒豆P從戎，舍“筆桿子”而改握“槍桿子”，這“桿子”顯見比那“桿子”粗壯有力，一生功業(yè)，俱奠基于此。 


　　從戎之初，戰(zhàn)事不利，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鴻章追隨呂賢基，賢基兵敗自溺而死。曾師乃薦鴻章于江忠源(安徽巡撫、湘軍大將)門下，孰料忠源亦兵敗自溺而死。鴻章改投福濟(新任安徽巡撫)麾下，卻受排擠，竟致兵權(quán)被奪，只得奉母避居，遠赴南昌，投靠瀚章兄長。 


　　瀚章此時，在湘軍任“總理”糧臺報銷。鴻章雖有心投奔曾師，但曾師以為鴻章志大才高，終非池中之物，此間局面狹窄，勉強為之，反而彼此兩誤。曾師帳下一眾舊友，如陳鼐等，亦竭力為鴻章周旋，曾師游移再三，方破例準鴻章入幕府。 


　　自入曾師幕府，由師生而主賓，鴻章耳濡目染，竟是煥然一新，但覺從前所輔佐諸帥，茫無指歸，此處則如同指南針。曾師亦對鴻章青睞有加，贊曰“所擬奏咨函批，皆有大過人之處，將來建樹非凡，或竟青出于藍，亦未可知” 。 


　　曾師有意栽培鴻章，由幕僚而外放領(lǐng)兵，先是統(tǒng)帶淮揚水師，安慶克復(fù)之后，鴻章奉師命籌練淮軍，獲曾師傾囊而授統(tǒng)兵之道、馭將之術(shù)。 
  

      互為犄角 


　　練兵之初，鴻章尚以為淮軍無非湘軍分支，日后方知，這實在是曾師為將來所設(shè)的絕大“替手”。淮軍之設(shè)，一則可以廣添兵源，補湘軍人數(shù)之不足;二則可以解上海之圍，為湘軍護持東南膏腴之地作為糧餉之源;三則可以分曾師及湘軍之勢，為日益位高權(quán)重、憂讒畏譏的曾師稀釋嫌疑;四則為曾師日后裁撤湘軍、急流勇退預(yù)作退路。凡此種種，可謂深謀遠慮，苦心孤詣。 


　　鴻章自此別樹一幟，淮軍亦與湘軍并駕齊驅(qū)。未及兩年，鴻章已統(tǒng)兵數(shù)萬，官至江蘇巡撫。投桃報李，乃以上海之膏腴，源源接濟湘軍之糧餉?？藦?fù)蘇州、常州之后，朝命催促鴻章合圍南京。曾九(曾國荃)攻城已經(jīng)年余，滴水穿石，即將見效，此時鴻章豈能爭功，遂勒兵不前。南京光復(fù)，洪楊蕩平，論功行賞，鴻章加太子少保、封一等肅毅伯，勛名幾與曾師比肩。 


　　繼而曾師急流勇退，裁撤湘軍，自解兵權(quán)，淮軍遂成官軍主力。及至剿捻，曾師奉旨率淮軍北上，成敗利鈍，艱難曲折。其間，鴻章致信曾師，稱頌其為“中流砥柱”。曾師回函頗可玩味：“來示謂中外倚敝人為砥柱，仆實視淮軍與閣下為轉(zhuǎn)移?；窜娎?，閣下安，仆則砥柱也?；窜娾g，閣下危，則仆累卵也。” 


　　曾師說話，向來曲里拐彎，如此坦率，倒是少見?；窜?、鴻章、曾師，三位一體，榮辱與共，休戚相關(guān)，此乃大實話。有作為，就有地位;無作為，就無地位。勝仗方是硬道理，政績才算升官符，如今世道，就是這般務(wù)實。無怪乎鴻章初次獨掌兵權(quán)、進軍上海之前，曾師諄諄教誨：“以練兵學戰(zhàn)為性命根本”。槍桿子在手，筆桿子在胸，兩桿子抓得穩(wěn)、抓得緊、而且還得抓得巧，才能逢兇化吉。 


　　曾師信奉“厚藏匿銳”，此中根本，在于“銳”字，而非“藏”字。 


　　凡做大事者，易于善始，難于善終。有“銳”而不藏，剛而易折，即使不折，風吹雨打下，自然也易于生銹。而倘或沒有了“銳”，即使不藏不匿，亦無非一個四面光的琉璃蛋，任人搓弄，一碰就滾，一摔即碎。“厚藏匿銳”，掩飾的并非“銳”，而是“銳氣”——雖不形于色，內(nèi)里卻風骨依然，棱角猶在。 


　　曾師、鴻章位高權(quán)重，而終能平安降落，“銳”為根本，“藏”為手段。而“厚藏匿銳”之關(guān)鍵在于“替手”。“替手”實在就是最銳之“銳”，無論藏匿與否，有此“銳”護駕，何患鼠輩?此可謂榮辱與共、互為犄角。 


　　心照不宣 


　　“替手”之選，首重心照不宣，所謂“響鼓不用重錘”也，點到為止。 


　　曾師幕府中，有一四川中江人李鴻裔，才華橫溢，倜儻而不拘小節(jié)，深得曾師喜愛，視如子侄，可以出入曾師秘室。彼時曾師幕府羅致宿儒多人，號稱“三圣七賢”，曾師厚待之，卻不假以事權(quán)。
 

　　一日，曾師與李鴻裔于秘室坐談，正好有客來訪，曾師出陪。李鴻裔獨坐秘室，翻幾上案牘，得《不動心說》一首，為“三圣七賢”中某老儒所撰。文中有句：“使置吾于妙曼娥眉之側(cè)，問吾動好色之心否乎?曰不動。又使置吾于紅藍大頂之旁，問吾動高爵厚祿之心否乎?曰不動。” 


　　李鴻裔看到這里，便援筆題其上說：“妙曼娥眉側(cè)，紅藍大頂旁，爾心都不動，祗想見中堂。”題罷，擲筆而出。 


　　曾師送走來客后，返秘室，看到李鴻裔題字，遂令中軍官持令箭即刻追拿李鴻裔。李鴻裔拿到之后，曾師厲聲告誡他：“此輩皆虛聲純盜之流，言行必不能坦白如一，吾亦知之。然彼所以能獲得厚資者，正賴此虛名耳。今汝必揭破之，使失其衣食之資，則彼之仇汝，豈尋常睚眥之怨可比，殺身赤族之禍，伏于是矣。” 


　　李鴻裔悚然受教，自此遂深自斂抑。 


　　和光同塵，韜光養(yǎng)晦，實乃曾師宦海秘訣。曾師絕非泥古不化之“道學先生”，或“理學大師”，而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其外表之道德文章，無非雨天一領(lǐng)蓑衣而已，避避風、遮遮雨。倘或拘泥守經(jīng)，其何來殺人如剃頭之“曾剃頭”大名? 


　　只不過，官場之內(nèi)，許多事情做得說不得，又有許多事情說得做不得，彼此默契，心照不宣，此實乃“替手”所必備之第一要義，否則，何以“你辦事、我放心”呢?  

  
(責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