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川(4)
時間:2011-12-27 18:27來源:名家名篇 作者:遲子建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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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爐上的水開了,沸水將壺蓋頂?shù)绵坂壑表?。吉喜也顧不得水燒老了,一任壺蓋活潑地響下去,等他們濕漉漉地彼此分開時,一壺開水分明已經(jīng)被燒飛了,屋子里洋溢著暖洋洋的水蒸氣。
吉喜在那個難忘的黃昏盡頭想,胡會一定會娶了她的。她會給他烹茶、煮飯、剖魚、喂豬,給他生上幾個孩子。然而胡會卻娶了另一個女人做他的妻子。當吉喜將滿是鱗片的刳魚水兜頭澆到新郎胡會身上時,她覺得那天的太陽是如此蒼白冷酷。從此她不允許胡會進入她的屋子,她的煙葉和茶點寧肯留給別的男人,也不給予他。胡會死的時候,全阿甲漁村的人都去參加葬禮了,惟獨她沒有去。她老邁地站在窗前,望著日夜川流不息的逝川,耳畔老是響起沸水將壺蓋頂?shù)绵坂鄣穆曧憽?br />
產(chǎn)婦再一次呻吟起來,吉喜從胡會的畫像前離開。她邊挪動步子邊嘟囔道:“唉,你是多么像一只出洋相的猴子。”說完,又慣常地罵了上帝一句什么,這才來到產(chǎn)婦身邊。
“吉喜大媽,我會死嗎?”產(chǎn)婦從毯子下伸出一只濕漉漉的手。
“頭一回生孩子的女人都想著會死,可沒有一個人會死的。有我在,沒有人會死的。”吉喜安慰道,用毛巾擦了擦產(chǎn)婦額上的汗,“你想要個男的還是女的?”
產(chǎn)婦疲憊地笑笑:“只要不是個怪物就行。”
吉喜說:“現(xiàn)在這么想,等孩子生下來就橫挑鼻子豎挑眼了。”吉喜坐在炕沿前說,“看你這身子,像是懷了雙胞胎。”
產(chǎn)婦害怕了:“一個都難生,兩個就更難生了。”
吉喜說:“人就是嬌氣,生一個兩個孩子要哎喲一整天。你看看狗和貓,哪一窩不生三五個,又沒人侍候。貓要生前還得自己叼棉花絮窩,它也是疼啊,就不像人這么嬌氣。”
吉喜一番話,說得產(chǎn)婦不再哎喲了。然而她的堅強如薄冰般脆弱,沒挺多久,便又呻吟起來,并且口口聲聲罵著胡刀:“胡刀,你死了,你作完孽就不管不顧了,胡刀,你怎么不來生孩子,你只知道痛快……”
吉喜暗自笑了。天色轉(zhuǎn)暗了,胡刀已經(jīng)給豬續(xù)完了干草,正把劈好的干柴攏成一捆,預(yù)備著夜晚在逝川旁用。雪小得多了,如果不仔細看,分明就是停了的樣子。地上積的雪可是厚厚的了。紅松木柵欄上頂著的雪算是最好看的,那一朵朵碗形的雪相挨迤邐,被身下紅燭一般的松木桿映襯著,就像是溫柔的火焰一樣,瑰麗無比。
天色灰黑的時候吉喜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疼了。她聽見漁村的狗正撒歡地吠叫著,人們開始到逝川旁生篝火去了。產(chǎn)婦又一次平靜下來,她出了過多的汗,身下干爽的葦席已經(jīng)潮潤了。吉喜點亮了蠟燭,產(chǎn)婦朝她歉意地笑了,“吉喜大媽,您去捕淚魚吧。沒有您在逝川,人們就覺得捕淚魚沒有意思了。”
的確,每年在初雪的逝川岸邊,吉喜總能打上幾十條甚至上百條的活蹦亂跳的淚魚。吉喜用來裝淚魚的木盆就能惹來所有人的目光。小孩子們將手調(diào)皮地伸入木盆中,去摸淚魚的頭或尾,攪得木盆里一陣翻騰。爸媽們這時就過來喝斥孩子了:“別傷著淚魚的鱗!”
吉喜說:“我去捕淚魚,誰來給你接生?”
產(chǎn)婦說:“我自己。你告訴我怎樣剪臍帶,我一個人在家就行,讓胡刀也去捕淚魚。”
吉喜嗔怪道:“看把你能耐的。”
產(chǎn)婦挪了一下腿說:“吉喜大媽,捕不到淚魚,會死人嗎?”
吉喜說:“哪知道呢,這只是傳說。況且沒有人家沒有捕到過淚魚。”
產(chǎn)婦又輕聲說:“我從小就問爸媽,淚魚為什么要哭,為什么有著藍色的鱗片,為什么在初雪之后才出現(xiàn),可爸媽什么也回答不出來。吉喜大媽,您知道嗎?”
吉喜落寞地垂下雙手,喃喃地說:“我能知道什么呢,要問就得去問逝川了,它能知道。”
(責(zé)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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